48 第一九章 求医(二)(1 / 1)
后半夜时,杨俊率军回营,由于瓦剌主帅及时回军,他偷袭老营并未得手。只是此战毕竟有朱骥连挑七营在前,也算是胜败相当。入了大营,副将赵玫便上来禀道:“公子,朱骥回来了,受伤……甚重,已经昏迷不醒了。”
杨俊顿住脚步,看看身边的韩政,便问道:“军医怎么说?”
赵玫道:“军医说,他身上大伤七处,小伤三十余处,更兼腰间一箭正中要害。这样的重症,荒郊野外,只怕也不能调治,还是请公子即刻送他回独石,再作打算。”
杨俊听了,心中便是不喜,只随口道:“这样重的伤势,难道独石的郎中便能治得好么?”他转头招呼韩政道:“我们一起去看看他。”
二人一路入了朱骥的营帐,便见朱骥果然躺在胡床之上,身上的伤口虽已包扎过了,但仍是面色惨白,双目紧闭,一旁只有两个小卒正在熬药,见了杨俊,便是叩头不起。
杨俊挥手叫二人退下,只望着榻上的朱骥,便对韩政道:“如今老头子信他,若他回了独石,自然少不要在他面前添油加醋,说是我未能及时接应,这可如何是好?”他越说越觉得懊恼,忍不住便抱怨道:“都是你不好,偏说不让我出师应援……”
韩政微微一笑,道:“杨公子急什么?军医既然说了他伤势甚重,只消拖延上几日不治,他自然就死了。到时候公子据实直言他孤军冒进之罪,又有谁敢说一个不字?”
杨俊恍然大悟,顿时拊掌笑道:“说的是,我却差点忘了。我们只消让那军医仍旧在旁照顾,我仍旧率军出去扫平残寇,等他自己死了,便拿那军医顶包,只说是他调治不周所致,到时候老头子也不好说什么。”
他二人定下计来,均是心中得意,仍旧叫那两个小卒进去伺候,自己相携离去。哪知朱骥本来确已昏厥,然而伤口包扎之后,便已朦胧醒来,耳畔正好听得杨、韩二人这一番话,心中又惊又惧,来来去去唯有一句“你们好狠毒”,在脑中翻翻滚滚,一口恶气涌上,竟是无论如何不能瞑目。
他不敢擅动,索性仍旧在床上装昏,待听得二人去得远了,方才慢慢睁开眼睛。帐中药香浓郁,只熏得他越发头昏脑涨,只低声道:“有人么?”
侍奉的小卒连忙上前道:“朱百户有什么吩咐?”
朱骥道:“去,把我的马牵来,先停在帐外。”
二人应了,当下其中一人便牵马。朱骥定了定神,便要挣扎着要坐起来。另一个小卒见状忙要来扶,叫道:“朱百户伤重,应该躺着才是,起来做什么?”
朱骥不答,只伸手一指那炉子上坐着的药,道:“可好了么?”
那小卒道:“这药还得再熬一刻钟才好,朱百户且等一等吧。”
朱骥摇摇头,道:“我等不得了,拿来我喝。”
那小卒不敢怠慢,只好倒了药出来。朱骥接过,一饮而尽,滚烫的药汁下肚,转瞬逼出一身汗来。他精神稍复,听得帐外有马嘶声,便起床下地,慢慢走出门去,勉强爬上马背,挥鞭策马,便朝辕门直冲出去。守门的士卒待要阻拦,朱骥早已将随身的令牌一亮,瞧也不瞧他们,只纵马扬长而去。
草原冬夜,朔风呼啸,只听得身后隐隐有人呼唤朱骥的名字,朱骥也不理睬,只蒙着头向前奔驰。四下一片白雪皑皑,明星烂烂,天河倒悬。朱骥强支着一口气,不问东西南北跑出十几里地,却见眼前白光闪亮,一片明镜般的冰湖,宛如明珠般缀在雪白的荒原之上,晶莹夺目,正是库伦淖。远处旌旗林立,已近瓦剌驻兵之地了。
朱骥惨然一笑,只觉身上的力气陡然脱去,方觉出腰胁间钻心的疼痛,伸手一摸,只觉湿漉漉的全是血迹,不禁惨然笑道:“我是要死在这里了么?也好。我宁可死在蒙古人的手里,也不愿死在杨俊那等小人手中。”
他缓缓爬下马来,索性仰面向天,张开双手,躺在雪地上。眼望着沉郁神秘的星空和淡淡的银汉,只觉大地广袤,不可探求,自身渺小,竟连夜幕中一粒星子也不如。他缓缓闭眼,却听得身边急促的呼吸声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颤抖着道:“朱公子,果然是你!”
朱骥猛然睁眼,却见于琼英跌跌撞撞从驴背上跳下来,踩着没入脚背深的雪,踉跄过来,跪倒在朱骥身侧,握住他的胳膊道:“我……我瞧见你从平定堡出来,只在后面叫你,可你怎么也听不见……”
她白衣素颜,双颊绯红,四周天河倒垂,草木如烟,竟不知是真是幻。朱骥怔了许久,才呆呆道:“你……活着?还是我也已死了?”
于琼英却只是喜极而泣,断断续续地道:“我没有死……你莫要担心……”
朱骥只觉她连呼吸都是冷的,只是一下一下,却与风吹草木之声相合。他一时震撼,只觉脑中一片发胀,脱口道:“你去了哪里?我……我当真以为你出事了!”
于琼英伸手拭去泪水,忙道:“我的确是曾在那平定堡中暂住,鞑子破城时我正巧独自在外,是以躲过一劫。后来我见明军来到,略一打听,才知道你以为我死在城中,居然还要带着大军为我去报仇。我于琼英不过世间一再普通不过之人,何劳你如此看重?若是你出了事,却叫我如何还得了这一场恩情?”
朱骥略呆了呆,半晌才缓缓道:“什么恩不恩的?这世间之人千千万万,却只有一个于琼英。你我相识一场,若是你不在了,我会难过。”
于琼英闻言,只怔怔地沉默了许久,脸颊绯红一现,随即转为苍白,低声道:“除了我母亲外,你是第一个如此在乎我的人,我永远记得你的好。”
朱骥却是转过头去,自嘲道:“于姑娘,我不是个好人。你也看见了,我今日为了发自己之愤,便害死了那么多同袍兄弟,将来说不定便要下地狱,哪里值得你来记住我的好?”
于琼英摇了摇头,却道:“你若是这么说,那么你的杀孽中,也有我的一份儿。你敢为了我深入险地,我便不敢陪着你下地狱么?”
朱骥心中一震,转过头来看她,却见她双目莹然,目光坦荡,忽觉得心中一松,便微微一笑,道:“好!有你这话,我便放心了。”他正色道:“你听着,杨俊要害我。我得即刻回独石去见杨洪。只是我这样却赶不得路了,只得麻烦你从旁照应着我。”
于琼英点头道:“你放心,我自然安稳送你到独石。只是这荒郊野外的,离敌军也近,着实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带着你入关,再稍事休息。”
她当即站起身来,扶着朱骥上了马背,又将马脖子上的革带割断,将朱骥牢牢绑在马鞍上,自己跨坐在他身后,控住马缰,依旧原路而去。朱骥疲惫了许久,直到此时此刻才真正放松下来,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只歪在于琼英怀中,沉沉睡去。
于琼英不敢怠慢,只带着朱骥一路疾弛,天明便入了边墙,再向南奔走了三十多里地,便入了独石城。她带着昏迷不醒的朱骥入指挥衙门求见杨洪,杨洪听闻朱骥重伤,甚是着急,匆忙赶来,却见带着朱骥的竟然是个年轻少女,不禁一怔,道:“姑娘……可是当日在城头和朱骥在一起的那一位?”
于琼英点头道:“我与朱百户萍水相逢,却在大漠上救下了他,他让我务必送他回独石来。”
杨洪面上闪过几分阴沉,只吩咐左右道:“马上带朱百户下去,延医调治。”他屏退了旁人,才向于琼英一摆手道:“姑娘请坐。老夫斗胆问一句,既然朱百户身受重伤,为何不肯回杨俊营中医治,却一定要回独石来?”
于琼英从容一笑,道:“军中之事,小女全然不懂。只是以常理猜度,那自然是杨俊营中有人容不下他了。”
杨洪虎目沉沉,却是冲着于琼英一笑,道:“姑娘做事稳重端方,想来也是出自名门了。”
于琼英略略欠身,只道:“若是老将军看着我还可信,还请听我一言。朱百户伤重,即便是此刻当真死了,别人也只会说他是伤重不治。如此看来,不论是在杨俊营中,还是在独石,只怕一样的命悬一线。”
杨洪不禁冷笑起来,道:“你口气不小,莫非是信不过我么?”
于琼英冷然道:“小女自然信得过老将军,只是老将军便能信得过这府中的每一个仆从婢女么?朱百户此刻虚弱如婴儿,有人要害他,岂非易如反掌?”
杨洪一双吊梢眼盯着于琼英许久,才徐徐起身,道:“那你想怎么办?”
于琼英道:“我要带他去疗伤。”
杨洪面上滑过一丝狐疑,只沉沉道:“去哪里?”
于琼英迎上杨洪的目光,断然吐出两个字,道:“太原。”
杨洪目光略回,却是防松了身体坐下,缓缓笑道:“姑娘在太原有亲人?”
于琼英面上转瞬逼上一层苍白,却是颤了颤嘴唇,才轻声道:“镇守晋豫二省的巡抚于谦,是我父亲。”
杨洪须髯一抖,缓缓点头:“原来是名门之后,方才我出言不逊,多有得罪。”他略一沉吟,道:“从独石到太原有千里之遥,快马奔驰也须得五六天。若是路上出了差池,怎么办?”
于琼英道:“小女略通医术,自可以保得这五六日不出意外。只望老将军为我准备好车、好马、钱粮,小女便感激不尽。”
杨洪见她做事井井有条,不禁叹息一声,道:“姑娘果然是家学渊源。早闻令尊治郡有声,却原来连他家中的一个女孩儿,都有这般决断之才。老夫许你了,你自去处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