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第一九章 求医(一)(1 / 1)
经此大乱,士兵所余竟已不到二百,马匹能走的不过几十匹,几乎无人不伤。瓦剌只将土岗团团围住,并不急于进攻。朱骥看得分明,知道他们是欲用围点打援之计,心中便暗暗担忧,狡猾自私如杨俊,只怕是不会那么容易带兵来救的。
一夜恶战,士兵早就饥饿不堪,土岗上没有水源,只有些积雪,勉强可以暂时压住饥渴。谁都知道这地方不能久守,只是若要强行突围,必遭重创。一时人人面现恐惧之色,虽然不敢哭泣咒骂乱了军心,但亦是在暗地里咒骂朱骥贪功冒进,害得全军陷入死地。
到了此时,朱骥早已生出悔恨之意。他一心要为于琼英报仇,又自恃一股英锐之气,实在把战争看得太过容易。此时他心中的杀意和愤怒已逐渐淡去,于琼英却依旧无法活转过来,剩下的唯有如此艰难的残局等着自己来解。兵戈层层,马嘶阵阵,咒骂喃喃,敌人或同袍,都已将他逼到了死角。
小小的土岗,从早围困到晚,仍是不见杨俊带兵来救。远处有沙尘弥漫,厮杀声隐隐,也不知是何人在何处作战。夜幕降下,外面的瓦剌军已开始埋锅造饭,饿了一天的明军无不饥肠辘辘,闻着浓烈的肉味和清冽的酒香,原来的咒骂渐渐便成了尖锐的指责和无助的嘶叫。有个火器营的士兵突然放声尖叫,手舞火铳,冲下高岗,便对着岗下的瓦剌人一阵猛轰。瓦剌人吃惊不小,四五人被打出的铅子铁块打伤,只是一惊之下,弓箭手立刻齐备,不过十来箭,便把那士兵钉死在地。
这不过是一刹那的功夫,朱骥等人在岗上看得清楚,却连呼救都不及。眼看他惨死在地,剩余的明军不觉大恐。岗下瓦剌军营中便有人用汉语叫道:“山上的人,只要放下兵器下山,我们就给饭吃!”
他不言“投降”,只说“吃饭”,这话便更能煽动人心。明军士卒面面相觑,虽然并无人敢率先提出下山,可人人面上都按捺不住激动之色。朱骥手握□□站起,冷峻的目光一扫诸人,道:“有要下去的人么?”
众人哪里敢说话?只得纷纷低下头去。朱骥冷冷地道:“你们放心,你们没吃东西之前,我也不会咽一粒米。就算饿死在此,我们的家人自有朝廷养活,你们还担心什么?”
话音未落,却听有人骂道:“奶奶的,朝廷平日里给过我们什么好处,这时节倒要我们来尽忠,哪里有这等道理?”
这话可谓是所有人不敢言的心声,此时有人挑头相抗,其余人也壮起了胆子,咒骂不休,一时竟大有汹汹之意。朱骥霍然立起,喝道:“你们想干什么?生为军人,第一件事就是服从!是忠诚!我们只是朝廷手里的刀,要做的便是为朝廷杀人。若是刀子反倒要向主人谈条件,这不是反了么?”
他将□□用力一竖,插/进土中,道:“今日没有我的命令,谁敢过此一步,我定斩不饶!”
他一双冷厉的眸子一扫众人,士卒们都只能低下头去。朱骥冷笑一声,转身坐下,却忽听身后刀风猛起,有人厉声喝道:“老子死前先干掉你!”
朱骥惊愕中转头,下意识伸手一格,却觉右臂剧痛,竟迎上了一把明晃晃的长刀!朱骥陡然变色,那人竟然也一时怔住,半晌才醒悟过来,双手使劲便要将刀收回。只是刀子嵌在骨肉之中,一时竟然拔不出来。朱骥冷冷地道:“以下犯上,是军中大忌,你不知道么?”他咬牙将右臂往回一撤,竟将那人连人带刀拉进怀里,左手反握住匕首,已横在那人颈中。
那人惊怒之极,掩不住一丝恐惧,颤声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朱骥道:“我如今就是要告诉你,我要杀你易如反掌!”
那人咬牙道:“你不杀我,我还是要杀你。若不是你贪功冒进,我们怎么会落到这幅田地?我恨不得吃你的肉,啃你的皮!你记着,我是王荣,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他声音尖利,听来宛如鬼啸。朱骥松开左手,将他推开数步,淡淡转身,道:“你要杀我,此战结束之后,自然可以动手。此时此刻,我仍是你的长官,我只命你去杀鞑子,不曾命你来杀我!”
王荣呆立当地,只见朱骥背对自己而立,将背心要害全部买给了自己,右手上一处深可见骨的刀伤鲜血淋漓,竟然也不加以包裹。他惨然一笑,后退数步,道:“好好,你是个有种的,我杀不了你!”他突然仰天长嘶,纵身跃下高岗,发疯似的冲杀进瓦剌人中,一时左劈右砍,居然悍勇异常。朱骥闻声回头,却见六七拔钢刀几乎同一时间捅入了王荣的身体。只见鲜血激射,王荣一声尖啸,颓然倒地。
朱骥面色惨白,突然高喊一声,握住□□冲下山岗,连刺带劈,杀出一条血路,一把捞起地上王荣的尸体,转身便欲撤回山岗。只是他入阵时尚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个措手不及,此时瓦剌人尽皆反应过来,纷纷围攻上来,朱骥怀抱一人,右手受伤,奋力厮杀,竟不能脱。岗上士兵们见主帅为救仇人竟如此不顾生死,原先的一点血性又都激发出来,一时也顾不得什么阵型队伍,聚在一起便向下直冲。瓦剌的围困顿时被撕开一条口子。原本苦战不休的朱骥心中大震,顿时挥起臂膀,喝道:“快跟着我突围!”
明军齐声大喝,一时厮杀声震天动地。此时此刻,人人都只如砍瓜切菜般一路往前斩杀,既顾不得自己,也顾不得周围的同伴。鲜血四溅,羽箭乱飞,地上的血混合着泥土已然涨到了脚踝,滑腻腻得叫人无法前行。不断有人倒下,后面的人便践踏着前人的尸体冲杀而上。这时候所有明军的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一定要冲出去!
围困明军的瓦剌人并不多,一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凶悍逼得束手无策,前方的军官坚守不住,竟然真叫明军打出了一条道路。原本一直深居中军主帐的瓦剌首领此时也走了出来,立在大纛下的帅台上眺望。他三四十岁年纪,身材高大,麦色的面孔上镶嵌着一对鹰隼般的眼睛,眸子微微一动,便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强横之意,叫人不忍逼视。他身侧一个年轻人却匆匆上前劝道:“哥哥身份尊贵,不易出外冒险。”
那鹰眼人突然伸手一指厮杀处,问道:“孛罗,那个带头的,叫什么名字?”
孛罗看了看,回禀道:“叫朱骥,是杨洪手下的百户。”
鹰眼人突然哈哈大笑,道:“百户?明朝真是不会用人!若我有此等悍不畏死之辈,定能叫黄河两岸都化作我们的牧场!哪里还轮得到他朱家指手画脚?”
孛罗皱眉道:“既是如此,今日更该杀他。若他日他得了重用,对我们便有更大的不利。”
鹰眼人目中闪过一丝怜惜之意,叹道:“可惜!”他懒懒摇手,便低声道:“杀了吧!”
孛罗精神一振,便要下去传令,忽见另一边有传令兵气喘吁吁地冲上来,连声叫道:“报!情况有变!”
孛罗见他如此慌张,心中也是一紧,忙引着他来到兄长身后。那传令兵单膝跪下,嘶声道:“请主上速速回归本营,杨俊带着一支偏军,已从山后逼上来了!”
鹰眼人目中陡然升起一股肃杀之意,一脚踢翻了那大呼小叫传令的士兵,便要下台回帐。孛罗赶紧跟上,连声问道:“哥哥,那朱骥怎么办?”
鹰眼人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已杀到营垒外围的朱骥,忽然道:“孛罗,拿我的弓箭来!”
孛罗赶紧入营内将一张黑沉如墨玉般的铁弓抵到兄长手中,那人沉腰坐马,弯弓搭箭,只见白虹破天,贯破风日,尖锐的响箭啸出的震耳欲聋的声音,便见那混战在人群手握□□的青年身子应声一低。孛罗大喜,道:“哥哥真是哲别再世,这回他死定了!”
鹰眼人面上殊无喜色,只是淡淡抛了弓箭,道:“让开一个口子,放他们走吧!”
孛罗愕然,先道声“是”,才有赶上几步,低声道:“就算杨俊率军赶来,这百来号人我们总还吃得下吧?”
鹰眼人仰首望着昏暗的天空,绛紫色辽阔无际的天幕上看不见一丝云朵,几点黑色的高鸟翱翔于天际。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只是淡淡地道:“如今还不到时候。”他伸手一拍弟弟的肩膀,露出一个少见的微笑,道:“吩咐各营开拔,徐徐退回老营。”
混战中的朱骥腰胁中箭,几乎便要倒下,只是眼看着四周敌军渐少,便伸手硬生生折断箭杆,将王荣的尸体抛给身后的一名士兵,嘶声道:“孩儿们,最后几步路,一定要冲出去!”
身后有人忽然胡乱叫道:“你们看,鞑子退军了!”朱骥停步回头一看,果然见瓦剌人依次拔营,缓缓往山中撤去。他是极聪明之人,顿时想明白了此中道理,不禁喜形于色,喝道:“大家听着,定是杨公子带兵抄了他们的老巢!我们得救了!”
士卒们此时无不喜极而泣,不顾身边尚有未全部退却的敌军,只是抱成团痛哭不止。还有人突然高声大叫,发了疯似的乱挥刀剑。朱骥看在眼中,心中一阵阵酸楚:五百人的骑兵队,到此时不过剩下四五十人,没有马,没有火器,没有弓箭,每个人都像从血海里捞出来一般,连皮肤的本色都看不出来。肌肉外翻,骨骼交错,身上的箭镞和伤口,混合着泥土和尘沙。
他突然觉得头脑中一阵空虚,直觉头重脚轻,只能勉强用枪杆支住地面。周围的士兵们见状,忙围上前来,从四面护住朱骥,一路往东南狂奔。朱骥只觉疲乏之意越来越重,只想着到头睡下再也不醒,只是脑中勉强还有一线知觉,尚能被人如牵线木偶般拉扯着不至倒下。
眼见暮色四合,远处便是平定堡残破的城垣。残卒们看见明军的旗号,无不发出响遏云霄的欢呼之声。朱骥身子一晃,方觉出全身脱力,重重便往地上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