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第一八章 杀伐(二)(1 / 1)
晚饭过后,杨俊召集诸将会议,将沙得胜所言地理全都标注于牛皮舆图之上,指示对众人道:“如今探马在阴山中发现鞑子老营,我意今夜出兵,天明时奇袭敌营,诸将以为如何?
杨俊的副将赵玫迟疑道:“此地山形复杂,白天出兵尚且没有十分把握,若是夜袭,岂不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杨俊不以为然地道:“今日白天抓的那个沙得胜是此地土人,熟悉地形,便是我军向导。”他双眉一挑,冷笑道:“阴山是漠北的南大门,若我们今日打得下这个关口,将来出动大军扫除鞑虏,便是易如反掌。”
赵玫见杨俊信心满满,只得诺诺退下,杨俊见众人并无异议,又问:“此战谁愿为前锋?”
诸将面面相觑,都不开口。前锋虽然凶险,但往往斩获亦多,本是个求之不得的好差事。只是如今敌暗我明,贸然夜战,又只倚靠一个向导,赢面怕也只在五五之间。这些将领都是多年征战,有家有业,谁也不愿意冒死争功,因此一个个都举目望天,不动声色。
杨俊一扫诸将,心中大怒,按刀骂道:“往日里你们一个个说的好听,整日里喊什么为国效力,扫平漠北,如今要用得上你们了,却都装聋作哑起来。我爹养了你们这群酒囊饭袋,又有何用?”
他骂了一阵,略略停口,便见队尾有人出列,道:“属下愿往!”
杨俊定睛一看,见是朱骥,不禁笑道:“哟,你不发疯了?”
朱骥缓缓抬头,望向杨俊。杨俊只觉他一双眸子黑沉不可见底,隐隐间竟有一股冷若冰雪之意。他一怔,嘴边的几句刻薄话便咽了回去,随即笑道:“听我爹说,你写得那书里对宣府地形甚是详尽,想必也是知道各处要害的。此刻你既愿往,自然比我们都要合适些。若是此战成功,我便为你向父亲请功,表你为副千户!”
朱骥面色淡漠,听了这般封官许愿的话,亦无言语,只是抱拳道:“请将军给我一千骑兵,我自当犁平阴山贼穴,为无辜死难之人报仇!”
杨俊摇头道:“你一人便要去一千骑兵,我这大营还如何固守?你不过是个百户,要那么多人做什么?五百人便是上限,另外再给你一百枝火铳,火药不多,你可得省着些打。记住,你带兵在前,只负责扫平各处敌人的堡垒,不得浪战,我自会率大军在后压阵。”
朱骥双目深窈,沉声道:“五百骑兵,不过是只能自保而已,如何能施展的开手脚?”
“施展手脚?”杨俊冷笑起来,缓缓走到朱骥身前,道,“你还真以为你是副千户了?一个百户能自领一军,我已是很抬举你了!”
朱骥眼中顿时滑过浓浓的失望之色,他沉默片刻,才吐出一个“是”字来。杨俊轻狂一笑,转身抽出签筒掷下令签,喝道:“独石卫百户朱骥听令,率本部人马及马营堡龙骧、虎贲二营共五百人,即刻出发。”
朱骥默默拾起令签,转身退下。杨俊尚不在意,赵玫却道:“公子,我瞧朱骥神情恍惚,说话半疯不疯的,真要叫他去做前锋么?”
杨俊狠狠剜了他一眼,喝道:“他不去,你去?”
赵玫顿时失语,连忙低头。杨俊随手把玩着佩剑的穗子,笑道:“疯子若要杀起人来,便是十个壮汉也拦不住呢!”他说完这话,却是忽然想到一事,转头看着韩政道:“却不知那个沙得胜靠不靠得住?”
韩政冷峻一笑,道:“靠不住也有靠不住的好处。若无朱骥吸引注意,我们如何能够从后建功?”
杨俊陡然停手,迟疑道:“你这话若是叫老头子听见,可犯忌讳!他最看不惯军中互相出卖推诿的事。我虽然瞧不上那小子,可也没想着让他死。”
“谁说要让他死了?”韩政懒懒道,“刀剑无眼,战场上什么事不会发生?何况,你难道还想看着他将你老子的灵魂儿全都收了去不成?”
杨俊一时怔住,慢慢回味韩政这话,一时竟做声不得。过不了多时,便听得城中人声马嘶,隐隐作响,诸将都知道定是朱骥点兵出阵了。众人都知道他是杨洪新近宠幸之人,此刻倒多半都存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态,也顾不得军中体统,只是各自窃窃私语,议论不止。
却说朱骥领兵出城,带着沙得胜和五百骑兵,便往西北而去。此日天气晴朗,月色皎洁,天地间露气濛濛,将原本棱角分明的漠北群山笼罩在一片缥缈之中。濡水宛如一条冰缎,缠绵远去,沉静如练,只将那一轮圆月映在冰间,发出柔和的光芒。远处群山缭绕,墨蓝的天空不时有鸟儿一飞冲天。朱骥望着这塞外难得的美景,心中却只是一片荒寒。他无法确定于琼英是否真的死在平定堡,亦无法知道她如何会到了这偏远的塞外。他只是觉得有一把刀横亘在自己的胸间,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部捣碎。
人衔枚,马摘铃。全军飞驰在夜色之中,明月刚过中天,便已摸到了阴山脚下。沙得胜伸手一指右前方山中一点明灯,朱骥立刻会意,开强弓,搭羽箭,一声酸风过耳,便见明灯因手而灭。山中顿时传出喧哗之声,朱骥也不论什么阵法埋伏,手一挥,全军便如一支利箭直射入敌军的岗哨之内。营内的瓦剌士兵都已睡下,看着这从天而降的敌人,顿时都吓破了胆,顾不得兵器马匹,掉头就往山中奔跑。
朱骥一甩头丢掉口中衔枚,嘶声喝道:“孩儿们,跟我上!”
压抑在心头的血气,终于在这一刻喷涌而出。他手舞□□,当先左刺右挑,只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温热的鲜血溅起,触及自己冰凉的铠甲和肌肤,那种近乎死亡的快意重新又浮现出来。枪尖锋利,挑开人的咽喉,刺穿人的脑壳,眼前的敌人的嚎叫,身后是同袍的呐喊。不过是转瞬之间,一营五十人已被歼灭大半,士兵们忙着割头记功,朱骥望着满地粘稠的血水在月光下荧荧烁烁,却是微微闭眼,用残余着血肉的枪尖轻轻点住地面,道:“所有人,不记首功,违令者斩!”
诸将惶惑,却见一身血肉淋漓的朱骥,掉转过马头来,伸手抹去脸上一痕血迹,笑道:“兄弟们,跟着我,再去冲杀一回!”
那是一个他们重未见过的朱骥,没有往日的温文、冷静,那一身浸透了盔甲的鲜血,恍如从地狱升腾而起的业火,狰狞莫测。士兵们心中胆寒,只得弃了首级,翻身上马。朱骥反握□□,缓缓控缰走了数步,忽然喝道:“郝宁,你手里拿着什么!”
这支骑兵队乃是临时拼凑,大部分人并不晓得这郝宁是何人,一时都只在人群中互相张望,却听得队伍后方有人尖声答道:“老子的首领是杨公子麾下的赵百户,不是你这个莫名其妙姓朱的!军中尚首功,凭什么你说不记就不记!”
朱骥陡然冷笑,道:“如今我是你的长官,你便是杨俊的干儿义子也是徒然!”他突然弯弓搭箭,拧腰翻身,只见一箭如流星般穿过杂乱的骑兵,便听一声闷哼,有人重重倒地。士卒们都被他这一手神箭震慑住了,顿时鸦雀无声。朱骥将弓背回背上,一提马缰,喝道:“走!”
无声的骑兵队再次出发了,虽然大多数士卒都已丢掉了衔枚,又经过一场不小的厮杀,可是谁都觉得,这一刻只有沉默才是最安全的。
沿着山道继续向前,不过一刻钟光景,便见前方灯火闪烁,寒光锃锃。沙得胜道:“前面是入阴山的第二处堡垒,只怕他们已有了防备。”
朱骥冷笑道:“不妨。一二三队,随我从右手强攻,四五两队,绕道堡后,伺机而动。”
马蹄沙沙,各部分遣而去,朱骥带着三队三百人逼近敌人的营垒,只见营内火光明亮,旌旗招展,人马巡得极是严密。朱骥一声令下,一时三百骑兵从小山岗上直冲而下,只见敌军营门大开,如蝗的羽箭已激射而出,冲在前面明军纷纷惨叫落马,紧跟在后的则是一队队旗帜鲜明的骑兵。
朱骥敛住马缰,一声高喊:“火铳!”见一排明军策马而上,手端火铳,只听得呯轰之声大作。火器虽不能及远,杀伤力亦有限,但一时间瓦剌人的战马也被惊得四下乱窜,尖锐的嘶鸣声混着骑士的斥骂声响成一片。战场上硝烟弥漫,叫人窒息。便见枪炮声中,朱骥挥军直上,直插瓦剌军心腹。原本的弓箭手立刻被打散,明军上前便是砍瓜切菜砍杀起来。只是瓦剌骑兵们一时被火器吓住,过不了多时便都回过神来,立刻跟明军厮杀在一起。
贴身肉搏,火器和弓箭都派不上用场,所凭的不过是个人的悍勇和武力。一时刀和刀相接,马和马相错,人和人相搏,喊杀声震动天地。明军因不记首功,个个再无顾忌,见那辫发左衽之人便砍。鲜血濡湿了土地,断落的肢体和破碎的尸块满天满地的飞舞。用长刀砍,用短刀刺,用手抓,用嘴咬,两支军队很快和血肉纠缠在一起,难以分出上下。瓦剌军中的将领见久战不下,便将驻守后方的两支偏军调到前方。
这两支生力军一旦加入战团,明军立刻便显出颓势。朱骥左冲右突,身上已收了四五处伤,此时仰天长啸,喝道:“四五两队何在!”
嘶声未落,便见漫山遍野的明军竟从空虚的后方直杀入营中。木栅和壕沟挡不住奔腾而入的潮水,形势顿时扭转,朱骥放声大笑,喝道:“孩儿们跟我一起喊,瓦剌败啦!瓦剌败啦!”
他嘶哑着喉咙,挑起第一声口号,跟着的便是此起彼伏,如浪涛般汹涌的呼喊。瓦剌人惶惑不堪,败象已露,阵型早已散乱,一时都只顾着自己逃命。朱骥冲杀进营中,连挑五人,又觉□□杀人不过瘾,遂左手夺了一把长刀,接连劈翻几人。看着血液混合着脑浆喷涌出出,他竟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仰首向天嘶声喊道:“于姑娘,你看,我给你报仇了!”他挥舞双手,一时泪水竟涔涔而下。
当人的性命也可以被随手舍弃的时候,这个世上真的再没有什么能阻拦自己的了。所谓泪水,不过是酸风射眼而已。至于怜悯和悲哀,早已被淹没在杀戮的快意之后。
破了第二营后,朱骥快马加鞭,继续前进,挟两胜之余威,如杀神般带着他的骑兵冲杀下去。下面的战斗,几乎都不需要什么技巧和战略,不过是血气上激后的对冲。一座座营垒被尸骸填满,一个个同袍在身后倒下。一时天色已微微泛白,朱骥仰看晨风肃肃,身上竟微微有些冷意。他回看身后的队伍,这支孤军深入的五百人骑兵,此刻已损失了近四成,可他自己也已连挑了七座营垒。
前方就是阴山谷地的入口,穿过这一处谷/道,便是瓦剌的老营所在。铁衣生寒,刀锋微裂。身后有亲兵道:“朱百户,可否暂缓行军,等待杨将军大军跟上?”
朱骥面无表情,命道:“传令兵回营,请杨将军速来接应。”
传令兵立刻领命离去,沙得胜却催促道:“朱百户,此时事不宜迟,正宜承全胜之锐,穿过谷口,奇袭老营。”
朱骥正低头擦拭佩刀,只随口道:“为什么不等大军到来?”
沙得胜道:“大军出入,动静太大,谷中敌人难免察觉,不如朱百户轻骑深入,不但易于取胜,而且事后也不必和他人分功。”
朱骥忽然一笑,将佩刀拿在手上反复把玩,道:“沙得胜,你怕是没想到,杨俊只让我一个百户,带着五百人作前锋吧?”
沙得胜一愣,那一对绿色的眸子顿时阴沉了下去,道:“这话小老儿可听不懂呢。”
“你自然是想让杨俊自己率大军前来的。他若连挑七营,必然轻敌,此刻自是直冲入谷,到时候你们伏兵四起,他便是再承全胜之锐,也是死路一条。”
沙得胜不惊反笑,嘴角掠出几分得意之色,道:“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朱骥长叹道:“我只是觉得,这七座大营,未免过的太容易了。”
沙得胜抚鞍大笑道:“不错,原来你们汉人中还有聪明人。只是你到了这里,也已晚啦!”他口中作哨,便见谷中伏兵四起,千军万马奔腾而出。明军经过一晚恶战,此时也都是强弩之末,见敌人来势凶猛,不免都是惊愕万分。朱骥手起刀落,将沙得胜斩于马下,立刻挥手命道:“全军自守本位,不得慌乱,援军马上便到。”
然而到了此时,朱骥便是再强悍控制不了一支恐惧中的军队了。前方敌人虎视眈眈,几乎人人都是撒腿便往后跑。朱骥连砍了几个逃跑的士兵,却止不住全军溃散之势。他从未想过,方才悍勇无畏的同袍,不过是摄于自己的冷酷和敌人的刻意软弱,此刻见到真正的大军,疲敝交加、孤悬深山的明军早已毫无斗志。
朱骥勉强抵挡住敌人的进攻,也只能跟着手下逐渐往回退却,此刻所盼,唯有杨俊主力速至,本部方能保全。只是瓦剌以逸待劳,马精刀利,一路斩杀过去,明军几无还手之力,只能拼命奔逃。所幸手中火铳还有枪子,瓦剌不敢过分逼近。朱骥纵马在前,已率军攻上附近一个土岗,明军居高临下,暂时据守在此等候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