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一八章 杀伐(一)(1 / 1)
回到下处,朱骥才踏进院子里,便见得自己屋中影影绰绰似有人在。他只道是来了客人,连忙快步入内。便见外间客厅的桌边,坐着个穿着大红蟒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容瘦削,颔下无须,容色倒甚是亲和,一见朱骥进来,便起身拱手道:“朱百户失敬。”
朱骥一愣,才认出这人是杨洪军中的监军太监韩政。他与此人素无来往,心中便是微觉讶异,便先还了礼,才道:“韩公公请坐,敝处无好茶,还请多担待。”
韩政哈哈一笑,和煦道:“朱百户何乃太谦?阁下文武双全,咱家以后也要多和你亲近亲近呢。”
朱骥暗想这太监无事不登三宝殿,来得当真奇怪。他不愿开罪这些手握实权的宦官,便也只顺着他的口风打哈哈。果然韩政喝了两口茶,便笑道:“昨日杨老将军回来,带回了朱百户所著的那一部《宣大边防考》。咱家看了,觉得其中考据细致、调理明晰,当真是经世致用的好书。如此佳作,若是不能付梓,岂不是暴殄天物了么?”
朱骥心中一紧,却含笑道:“这书本就是闲来自娱之作,只怕入不了名家法眼。韩公公赏识,那必是错爱了。”
韩政笑道:“怎么会呢?我昨夜便听杨老将军夸你,说你眼界儿高,看事情犀利透彻。咱家是个不学无术的笨人,既然杨将军都这么说了,相比朱百户的才学,必然是错不了的。”他望着朱骥,只用手指在桌面上画了个圈儿,道:“朱百户若有心,咱家可以让王公公为你的书作序付梓。”
朱骥动容道:“王公公?王振?”
韩政面露几分得意之色,道:“咱家是内书堂①的正经出身,王公公算是我的半个先生。他让我在边境多多留意,他好为皇上掌眼,留下些以后可用的人才!”
朱骥本是惊讶,然而听得这一句,原本忐忑不安的心倒放下了。他当即肃容拱手,道:“小人才疏学浅,轮不到王公公垂青,这样的好事,以前没想过,今后也是不敢想的。”
韩政以为他仍是谦辞,又赶上一句,道:“朱百户何必客气?你如今跟着杨将军,虽能得一时重用,却究竟不是长久之计。听闻朱百户的军籍原在锦衣卫,那又何必要在这苦寒之地日夜打拼?咱家可以让王公公为你在京里身边谋个美缺,早晚靠近帝座,清贵不说,升迁也快啊!”
他还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朱骥却做个“暂停”的手势,道:“韩公公不必白沸唾沫了。在下是草野之人,受不了王公公的抬举,你老请回吧。”
韩政不禁拉下脸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莫非你看不上王公公?”
朱骥自嘲地笑道:“小人怎么敢瞧不上王公公?是我命贱福薄,自甘堕落,受不了这份大恩德!”
韩政的嘴角渐渐斜上去,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来,道:“你哪里是自甘堕落?你分明是一腔热血,想要往上爬的人,如今那么好的机会在你跟前,你如何便不知道爱惜!”
朱骥正色道:“我就是爱惜自己,才不会跟你们搅在一起。这些年来,王振害了多少忠良,他那个党羽郭敬,在边境私卖了多少军器?你们这些人,无一不是国贼禄蠹,我今日若依了你,他日便也有人这般戳着脊梁骨骂我,我朱骥尚要为我列祖列宗争几分脸面,这样的事,我绝不会做!”
韩政听得他这一番斩钉截铁的话语,面上便一层阴似一层。只是他到底是多年圆滑的老官僚,当下只是一笑,便拱手道:“如此,便算我是自讨没趣了。朱百户才志清高,自然是不愿意和我们这些阉人打交道的。告辞!”
他转身拂袖而去,朱骥瞧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昨夜杨洪还夸奖他“尚知礼义”,便觉得一股子说不出的憋闷,一时又怒又悲,哈哈干笑出来。
自次日后,朱骥便被正式调到杨洪身边。杨洪早年用兵最善长途奔袭,是出了名的轻捷剽悍,只是如今老了,作风便也渐渐沉稳保守起来。朱骥少年老成,作风稳重精细,正合了他的性子,上到带兵出战,下到治军管粮,竟都是一把好手。想起两个儿子毕竟不成器,杨洪竟隐隐有了要将毕生所学都传给朱骥的念头。至于韩政,虽在之前和他闹过不快,然而明面上却仍是对他客客气气,也并未使绊子坑害他,时日长久,朱骥对他的防备之心便也渐渐淡忘了下来。
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转瞬间正统十二年的新春便至。瓦剌大败兀良哈后,气焰越发嚣张,虽然名义上还臣服于明朝,但小股人马却还时不时地到边上抢掠一把,虽不成气候,却也好生恼人。皇帝一再敕令杨洪出兵剿虏,杨洪却只是慢悠悠地做着准备,今天要马,明天要粮,待得赚得够了,已是到了正月底。
这日杨洪升帐,便道:“今日有夜不收来报,在马营城外厦儿岭外有五六百人的鞑军活动,已烧了沿途四五个村庄。皇上有旨,命我们等剿灭此贼,我们自是要尽忠报国的。”他转头对一旁朱骥颔了颔首,续道:“我看你那《宣大边防考》内,对本地地理考察甚细,便跟他合兵一处,一同前去。”
朱骥这还是头一次被杨洪点名要与杨俊一同带兵,他虽不喜杨俊为人,却仍是抱拳承命。杨洪又向杨俊道:“朱骥是精细人,你用兵前,要多问问他的意思才好。”
杨俊本坐在杨洪身旁的胡床上,此刻听父亲点自己的名字,也不起身,便大喇喇地坐着道:“大事我自然懂得,只是朱百户先前与我有些误会,只怕我们不好共事。”
杨洪不悦道:“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你还记着么?男子汉大丈夫,恁得小心眼,将来怎么做大事?何况那时你纵容手下私役军户,本是你不对在前,朱骥教训了杨钊,也没有什么错的。”
杨俊被他数落了两句,只得站起来听训,却忍不住拿眼角使劲儿瞟朱骥,见他仍是站得笔直,面色如水,便在心中暗自冷笑道:“好一副忠良样貌,当真是会顺杆爬!”
他正腹诽,却听身边一个公鸭嗓子道:“……老将军安心,公子也是为军中事宜着想。正副不和,毕竟是军中大忌。此次出兵,咱家也会带偏师策应,朱百户也不是第一次上战场的人,知道一切以大局为重,定然出不了乱子。”
说话的正是韩政。朱骥听得他也要同去,心中便有几分不自在,又觉他那话中明里暗里有几分讥刺之意,更是隐隐不满。他不是爱逞口舌之快的人,听了也不过一笑了之。
第二日一早,杨俊正式点了一千五百骑兵出征。从独石北出边墙,便是一望无际蒙古戈壁,山峦起伏,沟壑纵横,想要找到蒙古人的主力作战,也非易事。寻了几日,却是一个敌人也未曾遇见。冬日天气又冷,士兵们不免怨声连连。韩政吃不得苦,明里暗里暗示杨俊回军,只是杨俊性子高傲,若要他无功而返,便是大大不愿,依旧耐着性子在草原上四处寻找战机。
行了两日,夜不收忽然来报,说前面有个堡子被劫掠一空,似是蒙古人所为。杨俊大喜,率领前军赶上去查看究竟。只见这堡子颇大,约有一两百户人家,四周有坞壁自守,看起来颇有规制。杨俊找来向导询问此处地理,向导便道:“此处名叫平定堡,在独石北四十里处,北边有河流湖泊,湖名库伦淖,河名濡水②,再向北便是阴山余脉。镇中居民胡汉杂居,元朝以来就是塞外商道的必经之路,因此还算得上富庶。”
杨俊听了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只是笑道:“怪不得被鞑子抢了个干净。”他一挥手,喝道:“全军进驻,今晚在这里过夜。”
传令兵便要下去传令,韩政却扶鞍侧身往城门里看了看,顿时皱眉道:“杨公子,你看这城里尸横遍地,房舍也多有毁坏,咱们如何住的进去?”
杨俊是武人,对尸体并不在意,便摆摆手道:“小事。”他回身一看,见朱骥便在身后,便道:“你带一队人进去,先把尸体清理出来,顺便探查一下城中地理。”
朱骥领命,点了本部五十人率先进入城内。这平定堡不似中原城池那般讲究风水规制,除了通向城门的道路稍大之外,其余均是自发形成的弯曲巷陌,颇为杂乱。城中店铺商家颇多,只是打杂抢烧之迹遍地都是,值钱之物早被一扫而空。地上随处可见倒伏在地的尸体,不外是老幼妇孺,想来年轻人都已趁乱跑了。大约蒙古人只是志在财物,对杀人并不在意。
士兵们两人一组,将城中的尸体运到城外,统一挖坑掩埋。朱骥正留心四处建筑,忽见有两个士兵抬着一具尸体擦身而过。他忽觉眼前一摸黑色闪过,似有什么东西牢牢被吸进了脑海,忙喝道:“停下!”
那两个士兵赶忙停步。朱骥走过去一看,只见这尸体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胸腹间被人连砍了数刀致死,外衣已被人剥掉,只剩下一件白色的中衣。朱骥顺着他的手一看,却见他右手拳曲,竟然紧紧握着一件黑色的绒氅。
朱骥顿觉心头一紧,忙掰开尸体五指,取下大氅细细一看,竟然颇似那日于琼英出城时罩在外衣上的那件。他赶忙攀住其中一个士兵,道:“这具尸体是从哪里抬出来的?”
一个士兵伸手一指街对面一处宅院,朱骥点点头,三步两步跨入院中。只见这黄土夯实的院子内四处都是血污,不值钱的桌椅板凳被扔得满地都是,士兵还在后院搬运尸体。朱骥暗暗握拳,不敢错过分毫,忽见院中一棵柳树下有些许事物,走近一看,竟是一枚残破的陶埙,断口处一片黑红,竟似是在血污中浸过一般。
朱骥握埙在手,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脑子里便只有一个声音在呼喊:“她怎么会在这儿?”他抬头环顾四周,见进出的士兵都是面带讶异地看着自己。他只觉一阵陌生的冷意袭上心头,不及细思,转头冲出门外,跨上马背回到城外。
此刻杨俊正和韩政犹在说笑,见朱骥神情紧张地出来,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朱骥一摆手,道:“没事。”
杨俊不禁愕然,却见朱骥来到掩埋尸体的大坑前,凭鞍下视,只见一丈深的黄土坑内,此刻已扔进了几十具尸体,相互枕藉,惨不忍睹,后面还有士兵源源不断地将尸体运送出来。朱骥跳下马背,在坑边徘徊良久,忽然欲纵身跳入坑中。左右士兵大惊,连忙拉住他道:“朱百户这是要做什么?”
朱骥只觉自己双目迷炫,双腿发软,只能颤抖着伸出手来指着坑内重叠的尸体,道:“我怕……我怕……”
他连说了两个“我怕”,可谁也不知他怕的是什么,都是瞠目结舌。忽见朱骥随手拉过一人,喝道:“把尸体都抬出来,我要一一过目!”
那士兵大惊,道:“这如何使得?这可已算是入土为安了……”
朱骥双目惶急,只握住他肩,问:“那你可曾看见里面有个十七八岁,身穿白衣的女子?”
那士兵想了想道:“好像确实有一个……记不得了……”
话未说完,却见朱骥面孔陡然狰狞,厉声道:“那就挖!挖!把人都挖出来,我要看看是不是她!”他用力一扯那士兵的手腕,环顾四周,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挖!你们听不懂人话么?”
周围的士兵见朱骥此刻双目圆睁,犹若疯癫,竟都吓得不敢靠近。远处杨俊见他们围聚在此,早已疑心,此时过来查看,见朱骥如此失态,二话不说,抡起鞭子上前便对着他劈头盖脸抽了四五下。朱骥吃痛,下意识松开拉扯住的士兵,双膝一软,便坐倒在坑边,只觉浑身的精力全被抽去了,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只有那一枚黑色的陶埙,还在一滴滴落着血。
杨俊在旁见他突然魔怔,只觉莫名其妙,喃喃道:“他这是怎么了?”
周围有士兵低声接口道:“怕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居然要找穿白衣的女人……”
“妈呀,这里死气那么重,别是看见女鬼了吧?”士兵们顿时害怕起来,只顾着自己窃窃私语,哪有人理会坐在坑边发呆的朱骥?杨俊也觉有些背后发毛,只得道:“你们几个把朱骥看住了,别叫他乱说乱叫,免得影响军心。”
他独自纵马归队,却见前面正有两个士兵架着个色目老头立在一边和韩政说话,便上前用马鞭子捅捅韩政的肩窝,笑道:“这是什么人?”
韩政跟他是极熟的,也不在乎他这般举动,只道:“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没死透呢。”
杨俊见这人面色惨白,胡须微黄,唯有一双眼睛碧绿如猫眼,说不出的诡谲慑人,心下便是不喜,只是冷冷地道:“听得懂汉话么?”
那色目老头忙颤声道:“听得懂,听得懂。你们都是南朝的官军吧?”
杨俊喝道:“没问你的事,不许多嘴!你把瓦剌进城之事说一说!”
那色目老头点头哈腰,连连称是,道:“小老儿沙得胜,就住在这平定堡中。昨天下午突然来了一群蒙古人,也不知道是哪一部的,冲进城来便要砍杀,还抢钱抢女人。小老儿心中害怕,只能倒在地上装死,哪里晓得这样还是被人在腿上砍了一刀,没过多久便晕过去了。”
杨俊问道:“可知道蒙古人从何处来,又从何处走的么?”
沙得胜想了想道:“人是从西北两个城门攻进来的,走的时候,小老儿隐约听见有人用蒙语大喊,说要回库伦淖。”
杨俊听了,一时沉吟不语。韩政却道:“方才向导不是说,这库伦淖就在平定堡北边?要不叫探马往北边去搜搜看?”
杨俊点头道:“不错,这是正理。鞑子所在不远,今夜全军就在城中过夜,明日养足马力,便可追击敌人了。”
韩政自是赞同,当下杨俊便传令探马继续向北侦查,其余各部按次序入城,入住各处房舍,埋锅造饭,他自己和韩政便在城中最大的一处宅院里歇下。到了傍晚,之前放出去的探马回报,果然在库伦淖北的阴山中发现蒙古人的踪迹,只是彼处地形复杂,夜不收不熟地形,无法详探,只能草草绘过地形,便回营禀报。
杨俊看着斥候送回的舆图,一时也不得要领,忽见正有人带着沙得胜从廊下经过,忙叫住他道:“沙老丈,你请进来!”
沙得胜拐着腿入内,跪地叩头道:“军爷有什么话要交代么?”
杨俊将舆图送到他眼前,道:“你瞧瞧这舆图,可有什么说法么?”
沙得胜诚惶诚恐地接过舆图,细细看过,才道:“阴山中有谷地③,常年有人驻守,原来是兀良哈的人,前不久瓦剌太师也先出兵攻兀良哈,这地方便被瓦剌占了。大将军想要用兵,那是正理。只是山中地形复杂,岗哨众多,只怕也不大好打。”
杨俊淡淡地道:“谁跟你说我要用兵了?”
沙得胜顿时惶恐,连连打自己的嘴,骂道:“叫你这张臭嘴那么多话!”
他乔张做智,杨俊却是理也不理,只淡淡问道:“我问你,你可熟悉阴山中的地形?”
沙得胜连连点头,道:“自然识得,俺们都是本地人,常有去山里打猎的,就算是小路,也都能识得。”
杨俊甚是满意,只是对沙得胜一拱手道:“老丈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沙得胜大喜,连连作揖磕头,这才离去。杨俊满腹喜悦,暗想自己平白得了个如此厉害的向导,此次大战,少不得又要封官加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