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一七章 身世(一)(1 / 1)
当晚杨洪照例设宴款待主将,只是杨洪府中差役见朱骥被责,便公然将他与一众寻常士兵列在最后,不过上些粗粝的羊肉浊酒。府中歌舞升平,身旁酒肉熏天,朱骥却未免觉得无趣,便伪醉离席,来到街上。
独石虽是边塞小城,但腊八也有庙会大祭,城中几处佛寺大放焰口,祭奠佛祖成道,东西南北大街上也摆出诸般百戏、铺面,除了卖诸般香烛、元宝、腊八粥等应节物品外,也有那些五行八作的小玩意儿,诸如糖人、泥塑、风车、首饰、字画等等。还有那跳大神驱鬼的、吐火的、胸口碎大石的,更是聚集了围观之人。此时街道上已是摩肩继踵,有头发斑白,伛偻而行的老人,有骑在父亲肩头鼓掌欢呼的小儿,,热闹竟是不下于元宵中秋。
朱骥漫无目的地边走边看,却觉人来人往,尽是他乡之客,自然生出几分落寞之意来。又想起如今父母凋零,兄长杳无音讯,心中便更添悲切。他欲强作开解,便也入乡随俗,逛逛庙会,看看百戏,不过是强颜欢笑罢了。
沿着长长的街道一路向前,眼看夜市已要到尽头,前头便是独石城高大的城墙。朱骥百无聊赖,便登上城楼远望风景。只见苍茫混沌中,远山隐隐,平林森森,天地间全笼罩在一片幽深的夜色之中。远处隐隐可见边墙起伏,孤独的堡垒透出苍凉的黄光,宛如疏星闪烁,明暗不定。
朱骥默然出神,忽听得耳边有人乐声呜呜而起,声调古朴,玄远岑寂,一片幽冷,并无半分烟火气,而夹在阵阵北风中,居然也能不失柔弱。
朱骥自忖精通音律,一时却未听出这是什么乐器所奏,当下便循声找去。绕过骑楼,便见登城马道口伫立着一抹白色,竟是一个白衣女子手持乐器演奏。只是楼头灯光晦暗,并认不清女子的容貌,只是隐隐叫人觉得,这身姿清远淡泊,冷峭脱俗。
朱骥忽觉喉咙哽咽,脑海中不知为何突然映出一张不施脂粉的面庞来,只是却又不敢贸然相问,只怕惊动了这高古的乐声。一曲终了,方听一个清润婉和的声音道:“是朱公子么?”
话音入耳,朱骥方才深吸一口气,声音竟微微发颤,答道:“是董姑娘?我是朱骥。”
那少女莞尔一笑,缓步上前一福,道:“甚巧,竟在此处碰上了。”
朱骥应了一声,方略略垂目,问道:“姑娘方才吹的是什么乐器?听起来甚是生疏。”
那少女一怔,然后微笑着伸出手来,道:“你看!”
只见她雪白的手心正放着一枚古拙的陶埙,竟然颇有几分神秘之意。朱骥不知为何脸竟微微一红,低声道:“是埙……”
那少女问道:“你会吹么?”
朱骥伸出手指,摸了摸细腻的陶埙,道:“我不会。”他转身向着城外,撮唇而啸,一时曲调缭绕,喷薄远近,竟然便是那少女方才吹奏的曲子。只是埙音厚重,声音不免低沉,朱骥的啸声却是洪亮雄浑,直遏云霄。一曲终了,那少女面上却是微微奇异,道:“你怎么会这首曲子?”
朱骥老实道:“我略通音律,听得你吹奏,便记住了。”
“你记性真好。”那少女修长雪白的手指握住陶埙,低声道,“这是我父亲作的曲子,叫做《清风引》,原本是琴曲,是我改作埙曲的。”
朱骥叹道:“既是清风穆穆,怪不得高洁幽冷。我强作黄钟大吕解,倒是不通得很了。”他转过身望着她道:“你不是来独石找人的么?可找到他了?”
那少女道:“我亦是来了才知道,他两年前便战死了,我把东西交给他的家眷,明日便要启程回京了。”
“啊,已经……战死了。”朱骥怅然良久,道,“可惜……”
那少女摇头道:“他既是军人,那战死沙场,也算得求仁得仁。”
朱骥一怔,悄悄望向她的双目,却觉清润之意下,却分明带着几分女子少有的深沉。他一时失神,脱口道:“冒昧问一句,姑娘的名字,可是琼英?”
那少女一怔,随即面色羞红,道:“我那簪子……你……”
朱骥忙欲摸索身上想寻了簪子还给她,然而摸遍了袖中怀里也未曾摸到。他这才想起离开云州堡时怕随身带着遗失了,便包入行囊中,今夜也未曾带出来。他顿觉尴尬,忙道:“我……我忘记带了,明日一早,你还在此处等我,我拿来还你。”
那少女低下头去,即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朱骥看在眼里,方觉出这女孩子有几分大家闺秀的味道了。此时却忽听有男子“哈哈”一笑,便见城楼的另一端行过来两个人,屋檐之下灯火明亮,正照出二人样貌,竟是杨洪与杨俊父子。
朱骥一惊,连忙上前行礼。只是想起白天的事,不免又觉得有些尴尬,只得略略赔笑道:“属下见过杨将军、杨公子。”
杨洪道:“方才我听得有人在楼上吹奏乐曲,又有人以啸声相和,便是你么?”
朱骥道:“歌啸之人正是属下,吹埙的却是我身旁这位董姑娘。”他转头看琼英,琼英却立刻拉下脸来,道:“我不欲见官场中人,告辞。”竟是对杨洪视而不见,转身便走。朱骥不好追赶,只得看着她自顾自离去。杨洪却饶有兴趣地走上前来,道:“我听你的啸声,才知道你心中自有大天地、大气象,白天对你无礼,还请不要见怪。”
朱骥忙道:“杨将军过誉,小子愧不敢当。”
杨俊好色,却是自上城来便盯着琼英,此刻见她走远,便笑嘻嘻地问道:“那位小娘子不知是朱百户的什么人?”
朱骥迟疑片刻,才道:“我欲当她为知音,却不知她如何看我。”
杨俊还想再调笑两句,杨洪却是一个眼刀甩去制住了他的多嘴,只问道:“当世之人能制此曲者亦不多矣,不知这是谁所谱?”
朱骥道:“是这姑娘的父亲姓董……我亦不知竟是何人,或许不过是个假名罢了。”
杨洪摇头道:“羽人高士,往往隐居陋巷,不知亦在情理之中。”他一笑便将此事揭过,道:“夜深露重,屋内一聚,可好?”
朱骥闻言大喜,忙抱拳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当下二人进屋,杨洪命人置办了酒水菜肴,叫杨俊守到屋外,才向朱骥道:“自从出了早上之事,我也曾翻阅军籍,见你是正统九年春由石亨从大同引荐来的,却不知他为何要将你调来宣府?”
朱骥便将当年瓦剌使臣构乱,自己奉命抵御,反遭郭敬朱冕等人陷害之事说了。杨洪听了便叹息道:“监军之祸,自古有之,更何况这监军又是宦官,那更是奸邪谄媚,当真可恶至极。幸好我手下的监军太监韩政尚知礼义,才不至于被他频频掣肘。”
朱骥摇头道:“将军此言,是将宦官干政只算在一两人身上了。却不知宦官本无罪,他们嚣张跋扈的权却是人主给的,若非皇上宠信王振,否则他一鄙陋竖子,又有何能于朝中翻云覆雨呢?”
杨洪听他骂王振,便是淡淡笑道:“我是行伍中人,朝里的事情不好插手。王振作威作福,与我也无关。总而言之,仍是听凭皇上差遣便是。”
朱骥听了不禁一笑,道:“若是皇上下令,别人都打到家门口了,咱们还在做缩头乌龟。这等差遣,将军也要一字不差地执行么?”
杨洪听他说得刻薄,便也垂目一哂,端起酒盏来饮了一口,慢慢道:“瓦剌西讨哈密、东征兀良哈,其志不小,这些事我自然也瞧得出来。可若说几年之内就会酿成大患,只怕还不至于。瓦剌太师也先诚然雄主,只怕也比不上辽、金帝王,有问鼎中原之心。”
朱骥道:“这话既对,也不对。我大明开国八十年之势,最大的威胁便是北方。如今兀良哈削弱,鞑靼势衰,唯有瓦剌日益崛起。虽然表面仍以互市相羁縻,但蕞尔小利,必然满足不了他的胃口。哈密乃是西疆大门,若兀良哈、女真又是我东部藩篱,若它们都被瓦剌收服,那塞北便再无可供其厉兵秣马之物。也先兴兵以久,必不能断然而止,挥刀所向,慢则三五年,快则一两年,肯定会越过边墙,大举入侵。他虽未必有问鼎之心,但扰得边境不宁,百姓流离,却是难免。”
杨洪听了这话,却只是淡淡一笑道:“你方才说的乃是大势,可还有细致些的么?”
朱骥想起这些年在宣府各地考察地理、踏勘布防,对各地要害心中早有成见。当下便侃侃而道:“国初□□经营北部边防,东立大宁,西有东胜,中又有兴和、开平,互通声息,勘为九边前哨。不意数十年后,谋者乏见,大宁被弃,东胜不守,兴和、开平又相继内撤,边境收缩,宣、大遂为前线,尤其是宣府,更是京师左掖,非重兵不能镇守。”
杨洪听了这话,面上便有了几分得色,道:“宣府的确是兵家重地,先前的老总兵谭广镇守此地十余年,也算劳苦功高,可毕竟已经死了。现任的总兵武定侯郭玹又是外戚出身,无甚本事。这样的重地,没个能做大事的人可不成。我如今虽是拘泥于独石一隅,却是忧心全镇的。若是圣上能用我为宣府总兵,我必会将此地打造得固若金汤。”
朱骥对杨洪有意角逐宣府总兵并不意外,以他的资历战功,做个总兵也是绰绰有余的事。只是他还有一事不明,便问道:“若是老将军做了总兵,这独石、马营,却不知让谁来镇守?宣府可谓重镇,而独石则为宣府全镇咽喉,敌人若要入犯燕、蓟之地,必得从此入,因此必得悍将镇守才是。”
杨洪哈哈一笑,信口道:“这独石也算是我杨家经营了多年的老巢,自然是不会给外人的。我儿杨俊类我,可守此处。”
朱骥听得此言,顿时便是皱眉。杨俊骄娇之气太重,如此要地交给他,也不知靠不靠谱。他斟酌了一下话语,才道:“当年太宗皇帝迁都北京,号‘天子守国门’,太宗英锐,足以当之。至仁宣,犹能上承遗烈,至今上冲龄践祚,三杨老迈,宦寺勃兴,兵备不修,武库不足,这距塞太近,只怕反成其害。我看先及紫荆、居庸,再至大同、宣府,乃至今日你我所在之独石、马营。须得层层布防,才能免京城刀兵之灾,而独、马二处,便是重中之重,毫发不容有失,非持重老将,只怕不能驻守。若是杨公子,只怕究竟是年轻了。”
杨洪听了,也不以为意,只看着杯中清冽的酒水,笑道:“怕什么,谁不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我刚来独石的时候,也不过是他这个年纪。”
朱骥心下渐冷,他明白杨洪所志乃大,若叫他骎骎于一关一卡,如何甘愿?当下只能捏了捏手心,也静默下来,道:“若将来真有那么一天,还请杨将军千万留心,不论花多大代价,也要守住独石,马营!”
杨洪不语,见朱骥面前的酒水纹丝未动,便道:“你怎么不饮酒?这是上好的竹叶青,不喝便可惜了。来,我敬你。”
朱骥只得端起酒碗与杨洪相碰,仰头一饮而尽。酒水醇厚,本是难得的佳酿,朱骥只觉满嘴苦涩,难以下咽。杨洪却不知他心中有这许多念头,又道:“我与小兄弟相谈,甚觉欢畅,你见识不凡,远过寻常丘八。你念过书,是不是?”
朱骥点头道:“我家是军户,哥哥袭职,我却是自小以举业为念的,未料世事弄人,却仍是做了一介武夫。”
“那便是了,我瞧你眼界颇远,还有一事,倒也想听听你的意见。宣府之地,毕竟是京城背面最要紧的屏障,非皇帝最亲信之人不能任总兵。前头两任,谭广在塞上几十年,还是太宗年间的老将,如今郭玹又是皇亲国戚,这些我却是都比不过他们的。若我有幸当真做了总兵,却不知要如何才能坐稳这个位置?”
朱骥正色道:“为官一任,以民为本。属下这两年在云州堡一带驻守,也曾了解当地土风。宣府驻军,首重军屯,然而本地土地平塉,不宜耕种,每年却要交六石的税粮。靠北的开平卫土壤更差,税粮亦是六石。如此,则军士不唯无心屯垦,亦无心操练,每日所忧不过是存活果腹。我以为,可将龙门卫税粮六石减为四石,但开平卫则当减为二石为宜。①如此,则宣府军民必然倾心拥戴将军,将军得此剽悍燕赵之民,何愁不能攻无不克呢?”
杨洪听了这话,却有些心不在焉,只道:“减少赋税,这也是题中之义,还有么?”
朱骥又道:“将军还可以在宣府兴办学校,以文学、儒术教诸将子弟,教以忠义,并善待文士,鼓励官学。如此军中风气淳朴,通晓礼法,方能知荣辱,能进退。”
杨洪点头道:“兴办学校,这也是大事。只是这些都是大事,须得一件一件去办才好。”
朱骥闻言,便从袖中取出那一册《宣大边防考》,道:“这是属下在边数年的一点拙见,皆是关于宣府、大同二地的军民事宜,还望将军指点。”
杨洪接了书,只按在桌面上看了看,点头道:“我回去细看。”他顿了顿,才道,“难道朱百户说来说去,便只有这些老生常谈么?难道便没有出奇制胜之法么?”
朱骥一怔,这才慢慢回过味来,知道杨洪想听的并不是这些军政民政,只怕却是帝王心术、制衡之道。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厌倦之意,只得强打精神,道:“属下微末小将,哪里懂得什么出奇制胜之法?我斗胆说一条,还望杨将军留心:杨将军自制旗牌之事,朝廷迟早是要知道的,到时候免不了御史弹劾将军擅自行事。此种事务,可一不可再,做得多了,只怕惹上位疑心。”
杨洪听了面上便不大好看,却是举杯将残酒一饮而尽,道:“今日贪杯,已是有些醉了。近来年高,往往晕眩,只怕是不能再作长夜之饮了。”他突然扬声叫道:“杨俊!”
杨俊忙应声进来,杨洪便道:“交代你两件事:第一,云州堡那姓吴的一家要入关复业,这事我准了,一应后续事宜,你斟酌去办。第二,我看朱骥颇有见识,便调在我身边做亲卫,以后你要和他好好相处。”
杨俊听了,面上便有几分不好看,却仍是点头称是。杨洪便起身道:“走,回去吧,明日事,明日再说。”
杨俊似是看出父亲有些醉意了,便忙上来搀扶,二人缓缓出屋,朱骥也只得立在一边相送。直到他俩下了城门,再也看不见了,朱骥才缓缓下城。只见城下已是市散声收,人迹寥寥。北风呼啸,云散月出,一弯明月隐隐绰绰,照得四下里越发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