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第一六章 远戍(二)(1 / 1)
冬夜寒冷,北风呼啸,不多时便下起雪来。这回廊两面透风,北风裹着大雪直灌进来,转眼已是积了薄薄一层碎雪。唯有窗内一点琥珀色灯火,映着窗纸上身姿楚楚,却是别有一番宁静缱绻。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屋门“吱呀”一声打开。朱骥精神一震,便见门内那少女正迎面望来,脱口便道:“她好了么?”
那少女点头道:“已是不碍事了,服了药就好。”她这才细细打量朱骥,见他一身软甲上已覆了一层积雪,略一迟疑,才道:“先生难道便一直立在门外?”
朱骥呆道:“不是你让我守着的么?”
那少女一时忍禁不俊,笑道:“先生当真是至诚君子,我只听说过‘程门立雪’,先生这算可是‘董门立雪’了。还未请教先生姓名官讳?”
朱骥道:“我是驻守云州堡百户朱骥,字尚德。”
那少女道:“骥,善马之名。德,谓调良也。……可是‘骥虽有力,其称在德’①?”
朱骥道:“正是,没想到姑娘居然也读过《四书章句》,果然是家学渊源。”
那少女笑道:“朱公子过誉,也不过是闲来无事,读过几本书罢了。”
要知此时女孩子读书的本就不多,偶尔识字的,也不过学些诗赋怡情,却从没有像男子这般去读经的。朱骥心中好奇,便道:“我见姑娘医术如神,莫非也是闲来无事,从医书中读来的么?”
那少女道:“家母多病,时常照料,也不得不自学些医术,这才算得上一个‘孝’字。”
朱骥随口顺着她的话道:“令堂生的是什么病?如今可好些了么?”
那少女闻言便低下头去,却是良久才道:“是气疾,如今已经过世了。”
“啊!”朱骥这才觉出自己问的冒失,忙道,“请节哀。”
一时听不到那少女答话,朱骥心中忽然起了些忧虑,便又问道:“那令尊呢?”
那少女道:“家父远宦,是极少回家的,只有我和母亲住在京中。”她说完了这话,顿了顿笑道:“这些事情,都不足为外人道。”
朱骥听了这话,越发觉得奇怪。寻常地方官员上任,都可以携带家眷,怎么会有人反倒把妻子女儿扔在京中的道理?然而转念一想,忽然忆起如今各省的巡抚、镇守,因为挂着京官的衔,所以出镇例不带家眷②。莫非这少女的父亲,竟然还是一省的封疆大吏不成?可也不记得哪一位巡抚是姓董的啊?
他正满腹疑惑,却见吴晋已煎好了药匆匆过来。那少女忙请他入内,走到那女孩子床边,拿着木勺将汤药将送到她嘴边。朱骥见她虽然仍是闭着眼睛,然而面色却已是稍见平复,汤药就唇,也能慢慢一口一口咽下。吴晋喜不自胜,道:“好了,兰兰有救了!”他喜极而泣,只对着那少女跪下,重重磕头道:“姑娘真是我家的大恩人,吴晋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那少女起身忙道:“小哥儿请起,不须多礼。令妹的病,今晚实是要紧,我势必得守她一夜。若是能退烧,那便是无碍了,若是不能退烧,只怕还得改方子,重新斟酌。”
吴晋急道:“那怎好麻烦姑娘?我守着妹子便是,一有情况,马上便叫你。”
那少女凝思片刻,才道:“也好,那我便睡在隔壁,有事敲门便成。”她又转头对朱骥道:“劳烦再为我准备些吃食,我如今在孝里,不用荤腥。”
朱骥点头道:“姑娘安心。”这才领着那少女到隔壁空厢房内安置下了。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朱骥过来一探,见吴晋的妹子已是退了烧,人也清醒了过来。再看那姑娘,却是眼圈乌青,似是一夜不曾入睡。朱骥看在眼里,心中便有些过意不去,便低声道:“姑娘未免也用心太过了,那兄妹两个,都是仆从。”
那少女道:“先生这话却是过誉了,医家虽讲究医者父母心,我却未有那么高的境界。实是怕那小姑娘的哥哥半夜来找,我若是睡得衣衫不整,未免不雅,这才索性坐了一夜。”
朱骥不禁讶然,想想又觉得好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评说。他一低头,才留意到她随身带着行囊,正是要走,便道:“姑娘难道这便要走了么?却不知是去哪里?”
那少女道:“我要去独石口。”
朱骥大奇,道:“独石是宣府迤北的边墙要塞,偏僻荒凉,姑娘去哪里做什么?”
那少女道:“我家中有一位老婆婆,原是侍奉过我祖父的婢女,父母对她素来也以长辈相待,对她都是极尊重的。家母亡故时,家父并不在身侧,全靠婆婆帮忙打理丧事,不料她积劳成疾,不久也撒手亡故。她有个孙儿在独石口从军,所以临终前托我将她的积蓄送到她孙儿手上。”
朱骥皱眉道:“这些外事,托个家丁,或是雇个大车店的伙计,帮忙代送不也使得?你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总也……总也不很妥当。”
那少女摇头道:“我母亲素来多病,从十岁起,家里的事情便都是我一人在操持,抛头露面事做得多了。我家中不比别家,都是女眷,没什么年轻男仆,至于雇人传递,就更不妥当了。婆婆信得过我才把钱财托给我,我自然要为她做好这最后一桩事。”
朱骥听了这话不觉更是惊异,心道:“这姑娘倒有几分林下之风。”他余光瞥到那少女裙下,却见那双脚竟不是三寸金莲,又暗道:“看来这一家都是脾气古怪的,现今不给女子缠脚的倒是不多。”他心中这般想着,嘴上却只含糊应道:“原来如此。”他想了想道:“不瞒姑娘,我腊八那日要去独石述职,若是姑娘信得过我,可以把东西交给我,我帮你传递。”
那少女却只略带歉意地一笑,道:“朱公子前去乃是为公,有道是公私不相害,小女怎敢有僭?从此到独石也不过一两日路程,我自己一人行走,也是不碍事的。”
朱骥听她这般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如此,我送你一程吧。”
那少女想了想,便也点头道:“也好。”
大雪初停,地上雪深数尺。那少女自去庙后牵了一头青驴出来,侧坐在驴背上。朱骥笑着伸手摸了摸那驴子的脑袋,便道:“这倒是个有趣的家伙。我牵着它,送你出城。”
晨曦微露,边城戍所,阒无人迹。天边一道霞光,浅红淡金,慢慢爬上云头。那少女仰头望去,朝霞只将她的面颊染得明艳绝伦。朱骥这才见她素衣素裙,腰间浅蓝腰带,长发斜亸,斜簪一根金簪,除此之外,再无佩饰。昨夜见她,只觉她眉目素雅,五官文秀,此时再看,才觉出竟自有一番沉艳之意。
自李惜儿出事后,朱骥心中愧疚,对寻常女子再不假以辞色。同僚发了军饷,总爱去寻军妓花娘消遣,他也从不沾染。唯有今日见了这相识不过几个时辰的少女,心中竟隐隐起了温柔之意。他也不敢细想心中这份绮思,只蒙着头在前引路。二人不交一言,已到城外。那少女便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就此别过吧。”
朱骥松开驴子的缰绳,道:“如此,姑娘一路小心。”他想了想,便从腰间解下佩刀,递给那少女道:“边地荒凉,只怕多有险阻,拿着这刀,也好防身。”
那少女咬着嘴唇,只看着他手中的刀。却见乌皮鞘、金吞口,已隐隐映出碧血,显然是久经沙场之物。朱骥见她不接,只道女孩子毕竟怕这些刀剑之物,便笑道:“你放心,我这刀只诛仇雠,不伤无辜。”
那少女身子一震,便坦然伸出素手来接了刀去,道:“朱公子这话坦荡,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她在驴背上如男子般一拱手,道声“告辞”,已策动缰绳,一路远去。朱骥怅然伫立,直到那少女的身影全部消失,才转身欲回。忽一低头,却见雪地上金光闪烁,弯腰拾起,才见正是那少女方才簪发所用,想是不小心滑落了。
那簪子头上用细细的金丝攒成一朵梅花,花蕊以珍珠镶嵌,虽算不上名贵,但做工却是极好。簪子尾部,则正反皆刻着小字,正面的是“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反面却是“小女琼英及笄之礼”。
当日,朱骥从镇虏堡返回云州堡,便将吴氏一族欲入关复业的事写了个条陈,附在这一年的述职文书后。想了想,又拿下书架上一卷用棉线钉起的手抄本来。这一部书叫做《宣大边防考》,乃是朱骥在大同、宣府这些年所见所闻,随手录下的军政民政要害。本来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后来积少成多,便索性整理成卷,分为“舆地”、“戍卫”、“马政”、“屯垦”等项。虽不求付梓,但也算是他的一份心血。
他翻到《屯垦》那一卷,在后面补叙了“永乐间罪官罚为民屯”之事,方合了书册。想起自己来宣府两年,只在每年年底大计之时远远见过杨洪几眼,更不要说以学识干谒自荐了,只怕如此熬下去,到死也不过熬个边卫指挥,如此一生碌碌,又有何乐呢?
他心中虽然郁郁,却也不敢怠慢了手头事务,细心整理好后,腊月初五那日便启程奔赴独石。到得腊八那日一早,杨洪便命人大开官衙,点帐论兵。朱骥官位不高,只落在后面,也看不清楚杨洪的相貌,只听得一个浑厚略带沙哑的声音道:“今秋瓦剌对兀良哈用兵,其志不小。当此边境不稳之时,你们便该各自管好自己的兵马,一律不得多管闲事,明白了么?”
下头军将齐声应道:“明白!”
杨洪顿了顿,又道:“这正是要紧的时候,朝廷旨意,要各处加强操练,勤谨哨守,既要防兀良哈余部扰边,又要防瓦剌坐大。今番回去,各所各堡均不得怠慢,若有敌人来犯,必不姑息!”
下面又是轰然应和。杨洪满意地捋了捋颔下须髯,便转头对杨俊道:“把东西拿出来。”
杨俊便入内拿出几块形状各异的木牌来,杨洪拿起一块在手中把玩,淡淡道:“我独石调兵遣将,一向皆得听宣府调度,倘若遇警,还要上报请兵,大为不便。我曾向皇帝请给旗牌,皇帝不许。只是军情如火情,上头虽是不肯,我们也得想出应对的法子来。我让人制了二十块小木牌,以后我独石军中令行禁止,皆以此为准,不必再一一请示总兵府了,大家传看一下吧。”③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凛然一惊。自制令牌,形同叛逆,杨洪果然是胆大包天。只是他既然这么说了,也无人敢出言反对,默默传递了着木牌看了一遍,便算领了此命。
杨洪训话完毕,接下去便是各地将官述职。今年并无大的战端,诸将汇报的也都是些粮饷、马政之类的内务。如朱骥这般的小小百户,也无权在杨洪面前说话,往日都是将报告交予上级,真正会议之时,不过旁听而已。待到高官们都汇报完毕了,杨洪照例问道:“其余诸将,可还有话要说么?”
朱骥闻言心中提气,便朗声道:“属下镇守云州堡百户朱骥,有事禀报。”
“上来说话!”杨洪淡淡应了一声,诸将便让开一条路来。朱骥双目微垂,小步上前,便单膝跪地,行个军礼,道:“属下镇守云州堡百户朱骥,近于云州堡边墙外,遇汉民来归者十四人。其人自称为吴家屯屯民,于正统六年为兀良哈掳掠出塞,今瓦剌袭兀良哈,遂得间来奔。望将军悯其前里来归、一片忠心,许其回乡复业。”
说着,他便将条陈高举过头,双手奉上。杨俊上去接了递给父亲,杨洪随手接了,便道:“起来说话。”
朱骥站起身来,抬头看去,便见正中交椅上坐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须发如戟,双目如铃,面上虽已沟壑纵横,却掩不住一股虎虎生气。杨洪自顾自看完了那条陈,却抬起头道:“你说这些人原本是宣府屯民,有何为证?”
朱骥道:“户籍、黄册俱在。且属下访寻当地故老,此事不过是五六年前发生,历历有据,都可以查证。”
杨洪摇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做事,未免太简单太天真了。纵然人不错,焉知道这些人在兀良哈五六年,一颗心还是不是向着我大明的?万一是为鞑子细作,我们岂不是养虎遗患?如今瓦剌又和兀良哈相争,你收留了从兀良哈跑出来的人,焉知瓦剌如何作想?皇上已是下令各边不得擅自出兵,你这不是要挑起边衅?这事,我不允。”
朱骥耳中一炸,猛然一咬牙,又道:“属下久在腹心之地,虽未有幸亲聆杨将军教诲,却也知道杨将军骁勇善战,所向披靡,今日此言,定不是怕了鞑子,而是于我军边境安危有所顾虑。只是杨将军疑吴氏为敌人奸细,则大可不必。吴氏为民屯,与军中无涉,且无权无势,又要从哪里打探军中机密?且吴氏在永乐间建言得罪,也算得上忠直敢谏之臣。他之子孙,自为忠良,难道杨将军便忍心看着一个忠而见嫉的汉臣流落胡虏之地不成?”
他心中着急,口气不免强硬了些。杨洪听来,只觉一字一句都是冷峭的反问之辞,不禁一拍椅子扶手,冷冷道:“好大的胆子,你这是指点起我的不是来了。一个百户,还当自己是总兵了不成?来人,扠下去,散会!”
杨俊连忙一努嘴,两侧的侍卫立刻冲上前来,将朱骥按住拖下。朱骥心知是方才那番话说坏了,半是懊恼,半是沮丧,只得默然不语。其余人却是乐得看笑话,低声嘲笑这小小百户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当众挑战杨洪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