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一五章 私役(三)(1 / 1)
自火大郎在家养伤已有两日,朱骥常跟他聊天,二人熟了,火大郎的胆子便也大起来,便与朱骥说些军中的事。朱骥向火大郎打听杨洪之事,火大郎便道:“杨将军是真厉害的,听人说,连太宗爷爷都曾亲口夸他是将才!以前鞑子常来骚扰,别的将领都不敢出战,只有杨将军拍马便上。鞑子见了他,都不敢直呼其名,管他叫‘杨王’!”
朱骥听出这少年的话语中带着浓浓的向往之意,不禁微笑。那知火大郎话锋一转,便又恨恨地道:“只可惜他那个儿子,实在太过嚣张凶悍,恨他的人可真不少!”
朱骥疑道:“杨俊?”
火大郎重重点头,道:“他是杨将军的大儿子,是他以前的周夫人所生。后来周夫人病死,杨将军又续娶了一位魏夫人,生了个儿子叫做杨杰。①只是听说杨杰身体不好,杨将军觉得这个儿子不像他,因此很不喜欢,只是处处提拔他的大儿子。宣府人人都管他叫杨公子,他便仗着他爹爹,四处闹事,宣府的人没有不怕他的。”
朱骥皱眉道:“难道宣府总兵谭广不管?”
火大郎不禁提高了声音,道:“谭总兵哪里管得了杨公子?他都那么老了,杨公子不去找他的麻烦,他已是千恩万谢了。”
朱骥正自苦笑,忽听得屋外有人急冲冲地跑进来,大叫道:“大郎!大郎!四叔呢?”
朱骥回头一看,却见来人正是火大郎的小兄弟小五。便听得堂屋里正在择菜的火四娘应声道:“小五你怎么来啦?找大郎玩么?”
小五喘着粗气连声道:“四婶,四叔呢?要出大事啦!杨……杨钊来啦!”
朱骥吃了一惊,却见火大郎也要下床来看,忙摆手道:“别急,我先出去看看。”
他走到门边,便听火四娘道:“大郎他爹下田去啦,不在家!杨钊又是哪个?”
“他是杨俊的头号心腹!”小五连声应和,道,“刚歇下两天,又要抓我们回去返工,说是昨天晚上刚修好的庙叫庙祝不小心烧掉了西庑的一派厢房。如今他人都在村口了,正叫甲长拿着户籍挨家挨户找人呢。”
火四娘大吃一惊,叫声“我的佛爷”,只将一把芹菜全丢在地上,几步冲进屋里,一把搂住火大郎的脑袋,叫道:“儿啊,娘亲舍不得送你去那小魔星手里,你快跑吧!”
火大郎早已吓得昏了头,光着脚跳到地上便要趿鞋,只是他的腿伤并未全好,刚一用力,便觉痛入骨髓,“啊呀”一身惨叫便要摔到。朱骥连忙一把捞住他的腰,道:“傻孩子,别跑!”
火四娘见到朱骥,一定神,却又放声哭道:“不跑,难道叫人把我的孩儿活活打死吗?”
朱骥伸手扶住她道:“四婶别哭,大郎一跑,这事儿就说不清了。你们之前不还怕我是逃军么,如今怎么反倒舍得他去做了逃军?”
火四娘这才回过神来,喃喃道:“不能叫他做逃军,可……可真要送他去么?”
朱骥咬牙道:“如今有两个法子,一是跟杨钊直说大郎腿上伤重,多给他些钱,叫他再去雇人干活,二是……”
他突然沉默,回头抱住火大郎,突兀地道:“这法子不到万不得已,也不必说它。”
火四娘却是急起来,道:“我们家哪里还有银子向杨家打点?这二是什么,小哥儿你倒是快说啊,只要不是出钱,叫我们做什么都行啊!”她突然按住火大郎的头向下,道:“大郎快给朱先生跪下,求他救救你!”
火大郎果然乖乖下跪,便对着朱骥磕头,哭道:“朱先生救救我!救救我啊!”
朱骥避开两步,低声道:“不要跪我,我绝不能叫大郎走那一步。若是没法子,还是叫大郎跟着他们去了,暂且……忍耐吧!”
“这……”火四娘只觉心头冰冷,颤声道:“忍耐,忍耐,难道军户就比民户低一等么?难道我们就该活活忍耐么?当年要没有我们这些当兵的,□□爷爷怎么打得下江山?朱先生,你……你也是军户,难道不晓得军户的苦处么?我们的田被官老爷占了,我们的人也成了官老爷的仆人,我们哪里还是军户?这分明是比最下贱的奴婢还要不如啊!”
一字一句,敲在朱骥心上,朱骥默然许久,只是闭上眼,一字一句地低声诵道:“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张弓簸旗俱不堪,从兹始免征云南。骨碎筋伤非不苦,且图拣退归乡土。此臂折来六十年,一肢虽废一身全。至今风雨阴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②”
火四娘听不懂这诗,却听出他的声音悲怆莫名,不禁茫然抬头,颤声道:“朱先生说的是……什么?”
朱骥不答,火四娘转头看火大郎,只觉儿子的双目黝黑湿润,仍是含着眼泪,倒似是完全没有听见朱骥所说的话语。正在这时,忽听得门外喧哗大起,一个尖锐的声音便叫道:“这里便是火大郎家吗?”
火四娘紧紧闭了一下双眼,突然伸手抹去眼泪,道:“朱先生先帮我照顾着大郎,我出去应付他们。”
她转身走出屋外开了门,便见屋外甲长和一个军官立在门口,便侧身万福,正要说话,便听甲长道:“四娘,大郎呢?”
火四娘道:“奴家是大郎他娘,列位军爷找大郎做什么?”
甲长笑道:“杨将军家新修的灵真观昨夜走了水,得叫名字在籍的军户都去重建。别家都到齐了,就等大郎了。”
火四娘不禁放缓了口气,道:“我家大郎的腿上受伤,你老也是知道的,难道也要叫他去么?你们有了那么多人,难道还缺他一个?”
甲长笑容渐敛,叹道:“四娘,我劝你识相一些。这是上头的命令,你敢不遵么?”
火四娘急道:“我们哪儿敢不遵?只是上头也该讲点道理吧?实是我家孩儿的腿伤得连半步都走不了了,你们就算强征了他去,也干不了活啊!”
甲长还欲再劝,然而站在他身后那个军官却已不耐烦了,破口便骂道:“老虔婆,这许多话语,误了我家公子的大事,你担待得起么?”说着伸手推开火四娘便往屋子里闯。
火四娘一个踉跄跌开几步,甲长忙扶住她,低声责备道:“叫你别啰嗦。那便是杨公子的心腹杨钊,哪里是你惹得起的?”
火四娘目中一片失神,忽听屋内一声尖叫,她浑身打个激灵,几步冲进屋内,便见杨钊扯着火大郎从里屋出来,狞声道:“我还以为你跑了,既然没跑,那就快快走吧!”
火大郎死命挣扎,只抱住一根柱子,大哭道:“我……我的腿伤了,盖……盖不得房子!”
杨钊不耐烦地道:“混账,你伤的腿,又不是手,哪里盖不得房子?快走快走!”
火大郎突然一静,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低头狠狠在杨钊的手上咬了一口。杨钊吃痛,大叫着甩手退开,火大郎转身便跑进屋子里。抓起笸箩里放着的一把剪刀,惨然一笑,道:“阿娘,我真的不要跟他们去!”说着手起刀落,便发疯似地捅进了右肩的肩窝!
鲜血顿时喷射而出,朱骥只觉眼前的一片竟被红色笼罩。站立不稳的火大郎倒在他的身上,鲜血不断涌出,少年因为剧痛而发出的尖叫声直遏云霄。朱骥看得呆了,颤声道:“大郎,你疯了!我不肯让你这么做,你……你怎么还要做这等傻事?”
火大郎半边脸颊早已被喷射出的血染红,他只尖声道:“他说我的断的不是手……如今我的手也断了,他们总不要我再去服役了吧?”
火四娘见状,只一声惨叫,上前抱住儿子又哭又喊,杨钊见事不妙便要退却,却见朱骥手腕一翻,已抓起自己常拄的竹杖,对着杨钊颈间便劈下。杨钊见那棒端明晃晃地已到面前,伸手便要去抓,那只朱骥棒端虚晃,手腕下压,已结结实实抽在他腰间。杨钊怪叫一声,却见那竹棒又是一晃,如一道黄光般打在自己的膝弯之上。他只觉一股尖锐的痛楚直透入骨,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他还欲站起,却觉朱骥的竹棒压住自己的脚踝,棒子虽细,却似有一股极坚韧的力量,压制得自己无法直立。杨钊心中大慌,叫道:“你……你是什么人?你反了天了!”
朱骥从怀中摸出那一封兵部的调令在他面前一拂,道:“看仔细了,这是兵部武选司的调令,任命我为宣府镇开平卫百户,我是从大同石将军处来的。”
其实杨钊跟着杨洪父子久了,宰相门房七品官,一个小小百户,也并不放在眼里。只是石亨的名字他却不敢小瞧,那是与他老主子齐名的人物,他毕竟只是个下人,如何敢视而不见?因此忙连声叫道:“原来是石将军的人,是……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阁下高抬贵手,先让小人起来……”
朱骥手上一松,杨钊才觉出腿上的力量一去,忙连滚带爬地起来,扭头便悻悻而去,那些跟来的甲长里老自也都一哄而散。火四娘惊魂甫定,只攀着儿子的胳膊,惶然道:“他们跑了?小哥儿你……要不要紧?”
朱骥摇头道:“我无事。”
火四娘身子一震,叫道:“你是要投奔杨洪去的?你得罪了杨钊,他们会不会为难你?”
朱骥笑叹道:“贤夫妇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若看着恩人们被人欺负却无动于衷,我不是太无耻了么?”
他俯身将火大郎抱起放到床上,道:“杨钊暂时是不会来闹事了,你们快些为大郎治伤吧。只盼不要伤到经络,不至于当真残疾。”他摸了摸怀中,悄悄将几块碎银子和铜钱全都悄悄塞进火大郎袖中,方才起身道:“在此叨扰已属日久,我今日便起行吧。”
火四娘讷讷不知该如何说话,只道:“小哥儿再住几日,等身子全好了再走吧。”
朱骥不答,只拱手一揖,道声告辞,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