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第一五章 私役(二)(1 / 1)
宣府,云州堡。
一片宁静之中,渐渐可以听见哒哒的脚步声,宁静的村道上有人慢慢行来。开始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黑点,行得近了,才看出来那竟是一个身背柴火的老汉,他头戴旧皮毡帽,身上反穿一件看不出原色的旧羊皮袄子,脚上一双粗制皮靴。眼见的村落已不远,他停下脚步捶了捶腰,又从腰间解下一个扁囊灌了两口烧酒,正要抬步继续向前,不了却觉右脚脚踝处竟然被什么东西紧紧箍住了,竟然动弹不得。
老汉大吃一惊,试着用力拽了拽自己的脚,却听得茫茫荒原上,居然传来一两声极微弱的呻/吟。老汉环顾四周,并不见一个人影,只道是自己年老耳鸣,正欲再走,却觉那原本箍住自己脚踝的东西已顺着小腿摸了上来。老汉顿感背上的汗毛竖起,他大着胆子弯下腰一看,却见原来荒草下竟然横着一只人手,正紧紧拉扯着自己。
“啊,哪里来的人?是死是活?”老汉喃喃自问,心中的惊恐略少,只蹲下身子将人那人翻过来,却见这不过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双目紧闭,嘴唇青紫,看来可怖之极。
随着老汉的动作,那人的头颈也微微一动,带着整个头颅歪向另一侧。老汉忙跟着绕过去,却见他嘴唇上下翕动,竟好似在说话。老汉忙将耳朵贴到他嘴唇边,只听得一个极微弱的声音传入他的耳膜,反反复复只是两个字,老人听了许久,才辨出是“惜儿”二字。
老汉也不知他那话是何意,只是见他神智还未全失,便冲着他大声道:“小兄弟你听着,小老儿马上叫人来救你,你莫要睡过去。这里是宣府北路云州堡下的火家屯,我们都会救你的。”
他连喊了两遍,才见那人艰难点了点头。老汉大喜,将随身携带的烧酒硬生生灌了他些,然后急忙回到村中叫了自家女人,拖了板车,将那人运回村内。这不过是个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落,听闻火老四家居然捡了个半死不活的人来,邻里便都纷纷来看。
这边火老四叫他女人将新拾来的柴火都一并在火塘里烧得旺旺的,用一床厚厚的老羊皮被子将他包裹住,才出来对几个同来的老哥们儿道:“这是咱们火家屯的客人,既然叫我碰见了,便是命不该绝。若是将来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你们可得帮忙!”
几个乡邻纷纷点头,只说那外乡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火四娘却拿着那人换下的衣裳走到院子里,探头问道:“老头子你说的容易,却是要怎么救他?咱们家不过就剩下七八百文钱,大郎去金阁山给杨将军家里修庙,不但担误了自家的农活,还得每日倒贴三顿饭。这没有银子,你去哪儿找大夫来给他看病开药?难不成要我老婆子为他治病不成?”
她极是爽利地说了一串,另几个老头儿也都不答腔了。火老四皱着眉头扳着手指算了半日,只得甩了手道:“那便只好先请陈先生来看看,他虽是兽医,可好歹也能治些头疼脑热的毛病。只要能挺过这段日子,只怕他慢慢也能好起来。”
火四娘点头道:“也是。”说着她又从身后拿出一把腰刀递给火老四道:“不过我瞧这小子来路不正,这是我从他身上发现的,哪个良人能随身带着那么长的刀子的?”
火老四伸手拿了刀,给另几个老头一并传看。众人只见刀身隐隐泛碧,刀锷处刻着一行小字,大约是由于时日已久,所以字迹磨损已多,只隐隐看出“右卫”二字和一个“朱”字。火老四皱眉道:“‘朱’大约是这小哥儿的姓,‘右卫’么,却不知是万全右卫还是大同右卫。”
这村子里的人多半都是军户,军中制度,都是一清二楚的。话音未落,他身边有个老头便伸手拉拉他的衣襟,低声道:“会不会是逃军啊?要不然怎会如此狼狈?”
这话一出,其余的人也都慌了,七嘴八舌劝火老四不要收留这来路不明的小子。唯有火老四想了想道:“若真是逃军,咱们自然不能收他。只是他如今昏迷不醒,咱们什么也不知道。若是冒冒失失把他扔出去,那不是草菅人命么?依我看,若真是逃兵,人家迟早是要追过来。咱们几家互相做个保,真有人来要,就把人交出去。人家若不来,咱们还是得救他一命。”
她这话入情入理,诸人都是点头。火老四对妻子道:“这事你也莫要声张,悄悄的养着人便是了。我还得把这刀还回去,别让他发现了才好。”火四娘点头称是,火老四便提了刀先回屋子里,见朱骥仍旧睡着,便悄悄绕到床头,要将佩刀放到他床角上。
佩刀放下,微微发出些许声响,便觉那青年动了动,突然低声问道:“是哪一位救了我?”
火老四吃了一惊,忙上前道:“醒了便好!醒了就好!”
那青年不答,虽是闭着眼睛,却习惯性地去摸枕边的刀。然而一摸却落了个空,火老四瞧在眼中,微觉尴尬,连忙将刀移到他手心,道:“刀在,我们没敢碰!”
那青年将刀柄在手心里握了握,似乎这才有了把握,便徐徐睁开眼来,低声道:“我叫朱骥,不是逃军。从大同来,要去宣府镇独石口投军。”
火老四面孔一白,只得搓着手强笑道:“我叫火老四,是本地的军户,家里是故元旧民,中山王扫北时就内附的,如今种田、说话,都和汉人没什么两样。你……你也别怕!”
朱骥点点头,笑道:“多谢老丈了。我身上有伤未好,之前也是赶路急了,才一头栽倒在路边……”他说了这几句话,又闭目歇了歇,才从怀中摸出几块碎银子,全都推给火老四,道:“麻烦老丈为我弄些吃食,不必米面,有些浆水便够。”
火老四是实诚人,见了银子忙推却道:“你既有伤在身,合该我们多照应着你,这些米我们还出得起。”
朱骥掩面咳嗽数声,才道:“我的身子,自己晓得,三两天内是赶不得路了。这些银子你们还是拿着,就算是房饭钱,也请老丈为我找个郎中。我只要能走得动了,便即刻赶路。”
火老四微觉不好意思,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将钱拢入袖中,道:“小哥儿莫要多说话,小老儿这便去了,要什么便直说,我家女人脾气直,心不坏。”
他要絮絮叨叨再说,却见朱骥已是又昏昏沉沉睡去。他急忙出来,扯住在门外探看的火四娘,责怪道:“他定是早醒啦,你方才说的话,他可是都听见了,果然是头发长见识短!”他将手上的银子在妻子面前一晃,顿时底气十足,道:“人家才不像你想得那般小气,这是真的银子,光吃馍馍就能吃十来日呢!还不快叫了陈先生来,给他瞧病?”
火四娘给他抢白了一通,自也无计可施,便去寻了村里的兽医陈先生来给朱骥瞧病。这陈先生倒也是个古道热肠的,来看了朱骥的病况,说不过是疲劳过度,并无大碍。他也不开什么药材,只让火四娘每日熬了热粥,往里头加上些山药,煮得浓浓的给朱骥喝下。如此过了数日,朱骥已是气力渐复,只是双腿兀自发软,仍需拄着拐杖才能行走。
病中无事,日子便过的飞快,转眼过了春分,北地雪意渐消,也开始露出蓊蓊郁郁来。这日早上阳光正好,朱骥坐在场院中,陈先生陪着他略说说闲话,忽听得村外人语笑声四起,朱骥便撑着竹杖站起身向远处张望,却见村口正有不少人喧闹欢笑。朱骥奇怪,便问陈先生道:“这是怎么了?”
陈先生看了片刻,便道:“好像是去金阁山修庙的男丁都回乡了啦!”
朱骥的声音却无端一沉,道:“我之前听火四叔说起,杨洪在金阁山修什么庙宇,却不知到底是什么庙?”
陈先生摇头道:“也不过是些怪力乱神的说法。云州堡西有一处金阁山,山上有个崇真宫,原本也不过是个寻常道观。后来听说有一回杨洪带兵至此,被五百鞑兵围困,杨洪到庙中祷祝,敌兵竟然乖乖退去。自此杨洪父子将此庙当做第一等的灵验之所,不但花了大价钱修缮宫观,还请皇上赐下匾额,改了名字叫灵真观,当真是威风得不得了。①”
朱骥听了心中便有些不满,道:“他要修庙倒也罢了,怎么全征得是手下卫所的士兵,乃至火四叔家未成丁的儿子也在征徭之列?”
陈先生听罢连连摇头道:“这些年来,卫所军官私役手下军士成风,人人目为理所当然。老朽久在此处,听闻长官对待下属士兵,非打即骂,只将他们当成私家奴隶。这些士兵的日子,可也是难过得很了。”
这些事情朱骥如何不知,他自觉有心无力,也只能沉默不语。一时只见各家亲人团聚,相携散去,只留下三四个人仍在原地。朱骥定睛一看,却见火四郎夫妇正搂着其中一个少年边走边说话,另有一个少年却在一旁急急说着什么。陈先生眼尖,已是看出端倪,忙叫道:“咦,怎么火老四家大郎伤了腿脚?他去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啊!”
朱骥果然便见火四娘搂着的少年走路一瘸一拐,忙道:“我们下去瞧瞧。”
二人一起下了高岗,走得近了,便听得前头火四娘和火大郎“阿娘”、“孩儿”哭声震天。火老四的声音从间隙中传出来,显得微微颤抖。便听他问另一个少年道:“小五,你说我家大郎的腿是谁打断的?”
小五支支吾吾,半晌才哭丧着道:“四叔饶了我吧,便是说出来,你们能把他怎么样?”
火老四倒抽一口凉气,声音颤抖得愈发厉害:“听你这话,竟是哪个长官做的不成?”
小五颤声道:“是……是杨公子!”
“杨洪的儿子杨俊?”火老四惊得连连跌跤,一抹眼泪哭骂道,“你们这几个不懂事的小畜生,没事去惹那小魔星做什么?”
小五委屈得双目通红,道:“我们才不会去惹他,分明是他无故生事!杨公子是怕新庙不能在清明竣工,亲自前来督工。大郎年纪小,力气弱,不过就是搬木头时慢了些,他便照着大郎窝心一脚。大郎撞在木头堆上,木头掉下来砸到了他的脚。大郎抱着腿痛得满地打滚,我们想上去扶,可杨公子挥鞭子就打,事后也不肯找大夫给大郎看伤,还逼着他跟我们一起干活。大郎疼得夜夜都哭,可是这又能怎么办呢?”
他这里说着,那边伏在母亲怀里的火大郎便泪眼迷蒙地支起头来,哭道:“阿爹,我再不要去应差啦,杨公子会打死我的啊!”
火老四夫妇晚年得此一子,爱逾性命,火老四本是一肚子气愤,可看着儿子又是害怕又是伤心,一颗心也化作水,只把儿子媳妇都抱在怀里,哭道:“孩儿啊,咱就忍了吧,谁叫咱子子孙孙都是军户?造房子也比上战场好,比起那些戍守边墙的士兵,咱们也算好得多了!”
火大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此时也只得连连点头。朱骥听得心下恻然,方过去道:“大郎的腿伤,还得再找个跌打郎中来看,虽说过去这么多天了,可也松懈不得。”
火大郎见来了外人,顿时听了抽噎,只立在母亲身边望着他不出声。火老四却挠头道:“说来容易,可家里哪里还有钱给他请郎中?”
朱骥道:“我不是还有把刀么?四叔拿去给他还点银子买药。大郎年纪小,若是瘸了腿,以后还怎么娶媳妇儿?”
他强作笑语,火老四也只得勉强破颜,紧紧握住朱骥的手道:“小哥,你这份心我们领啦。你是要去投军的,没了刀,将来可怎么打仗呢?”他望了火大郎一眼,愁道:“只我这孩儿不争气,处处给他老子添乱。”
火大郎瑟缩在母亲身后,又低头垂泪。朱骥听见哽咽之声,便循声上前几步,估摸着火大郎的方向道:“大郎,你今年几岁了?”
火大郎怯怯望了朱骥一眼,伸手一抹眼泪,道:“十五了。”
朱骥温和一笑,道:“十五岁便是大人了,不能动不动就哭。你是男子汉,应该勇敢些。如今你爹娘还能保护你,将来他们老了,还要靠你来保护他们呢。”
火大郎点点头,又道:“我怕瘸了腿,就娶不上媳妇了……”
朱骥不禁失笑,本想说两句鼓励的话,心下却又觉得发酸,只得侧过头去,道:“好孩子,你的腿不会瘸的。如今回了家,那便安心养伤,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