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一四章 长夜（二）（1 / 1）

这一夜，江郁带着李惜儿一路狂奔，转道向南，天明时便已到了大同南部的怀仁县境内。眼见得并无追兵，这才松了一口气。李惜儿自此早已体力不支无法再走，江郁只得带着她住进客栈，请了大夫慢慢调理，这一停便是三四天。他也想借机打听朱骥的下落，可又怕引人怀疑，索性日日在客栈中深居简出。

这日中午他刚喂李惜儿喝了药，自己欲靠在椅中小憩，却听得有人将门捶得咣咣乱响，江郁大惊，转眼睡意全无，几步上前顶住门板，问道：“谁？”

话音未落，便觉身后一股极大的力量冲来，一下子将他连人带门板冲倒在地。昏睡着的李惜儿也惊醒过来，勉强扬起脸问：“谁在外面？”

冲进来的一色都是旗甲鲜明的军士，江郁暗叫糟糕，顾不得自己跌得浑身酸痛，几步上前翼蔽住李惜儿，喝道：“谁叫你们来的？不知道我是谁么？”

门外一个公鸭嗓子尖笑起来，一个轻袍缓带的中年人负手入内，望着江郁笑道：“我们不管你是谁，只想要你身后的那个女子！交出她来，我们便不会为难你。”

江郁顿时变色，昂首道：“你是谁？你不知道我爹爹是翰林院编修江渊么？”

那中年人哈哈大笑，道：“你身为官宦之子，宿娼嫖妓，难道还有脸四处宣扬父亲的名讳么？不怕言官知道了，连带你老子一并吃罪？”

江郁顿时语塞，他身后的李惜儿却已坐直了身子，道：“郭敬，没想到你竟亲自来了！”

江郁更惊，这才知道来人竟是大同守备郭敬，不禁失声道：“朱骥呢？你们抓了朱骥？”

郭敬长叹一声，道：“朱骥的行踪正要着落在你身后的这位姑娘身上。”

江郁愕然回头望向李惜儿，只见她发丝散乱，两颊灰白，不掩病体憔悴，唯有双眸清亮。只见她微微扬首，道：“郭公公，奴家此刻衣衫凌乱，不能见客。还请诸位退出，我要更衣。”

郭敬嘴角一扬，道：“好说。”当即转身离开，诸锦衣卫也奉命退到门外。李惜儿望着江郁，道：“江公子也请回避。”

江郁苍白着脸，木木地点了点头。他一动，立刻便有锦衣卫将刀子横在他颈中，押着他走到外间。客栈里的闲杂客人早已肃清，锦衣卫们簇拥着郭敬围坐在大堂，江郁只得立在一边。过不多时，却听得屋里脚步声响，只见李惜儿已缓步出屋。众人眼前都是一亮，她换了一件朱红色对襟绣牡丹纹的夹袄，下着白棉绣兰花滚边长裙，外罩一件浅绛半臂，一头长发仍作少女样式挽作双鬟，梳在脑后，从头到脚，竟是无一处不妥帖，无一处不艳丽。锦衣卫和江郁看得都是一呆，唯有郭敬面色如常，只是笑吟吟地道：“走吧。”

李惜儿问：“去哪里？”

郭敬道：“跟咱家回大同，帮你找回你的二哥朱骥！”

“晚了，你们是找不到我二哥的！”李惜儿的手突然一扬，便向自己颈中送去。身边一个锦衣卫眼疾手快，扑上去紧紧扣住她的手腕，然而鲜血已是顺着她的指缝流了下来。众人这才看清，她手里握着的竟是一支尖利的金钗！

江郁一声尖叫，不顾刀锯在身，几步冲过去抱住李惜儿的腰，失声道：“惜儿，你……你千万别寻死！”

李惜儿不答，只是伸手摸了摸颈间伤口，凄然叹道：“可惜还差一些。”

江郁只见那鲜红的血衬着她脖颈间雪白的肌肤，缓缓流下，直是凄艳如鬼，不觉手一松，跌开几步，颤声道：“你……你别这样，我会救你，我去求我爹爹救你！”

李惜儿突然蹙眉，手捂心口，剧烈咳嗽起来。郭敬面无表情地起身，对左右锦衣卫道：“走吧。”其中两个军士便上前，一左一右架着李惜儿上了一辆马车，其余人依旧列队两旁，护送着郭敬的轿子缓缓离去，竟再无一人去理会江郁。刹那间他只觉浑身如坠冰窟，竟连尖叫的力气都无了。

他木然呆立许久，才垂头丧气地回到房中，见那张水云琴仍在，便打个包裹负在肩上，往大同行去。城外犹自一片荒寒，远近的高树、山峦和屋宇都笼罩在一片灰白色的凝雾中，湿润寒冷。江郁咬着牙冲出了二三里，远近再也看不到一个人。他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惶遽，只觉东西南北竟都是一般苍茫无际，也不知该到何处去才好，陡然便念起阮步兵“穷途而哭”之典，一时悲怆叠出，泪水已是淙淙而下。

再回大同，瓦剌使臣早已入京去了，大同市面上正是一片宁静。江郁也不知该去何处打探消息，只好先往群芳楼一探。他不敢现身，便买了顶斗笠遮住颜面，悄悄踅过去，便见那楼外放着一张硕大的水牌，红底黑字，写着四句打油诗，却是“豆蔻娇娘李氏女，春风二月未曾开。谁家粉郎知心事，一曲相思入梦来。”

他只看得惊讶万分，尚不知这是何意，却听身旁闲人说笑指点道：“群芳楼是要发卖这李娇娘啦，真不知谁有这财力能将美人带回家去。”

“哟，我当日可也有幸见过这李娇娘，只那么一眼，整个人都酥啦！这样的人带回家去，哪家的母老虎吃得消哟！”

“呵呵呵，别说母老虎吃不消，便是那公老虎也未必吃得消呢……”

江郁听得这淫词浪语，只觉心如刀绞，便欲跨进楼中寻人问个究竟，冷不防背后却被人一把扣住肩膀，方听一个恭谨的声音道：“少爷，原来你在这里。”

江郁下意识回头一看，却见来人竟是自家的管家江升，不禁吓得跳开数步，道：“你……你怎么找来了？我……我是不会和你们回去的。”

江升道：“少爷不想娶严家的表小姐，难道还想娶这青楼中的姐儿不成？”

江郁顿时恼羞成怒，重重甩开他的手，道：“这是我的事，你一个奴才管得着了么？”

他转身要走，左右却有人倏然贴着他的身子上前，将他牢牢按住。江郁陡然变色，喝道：“放肆！放开我！”

江升赔笑道：“少爷息怒，实是老爷发了话，只要见着了少爷，绑也要将少爷绑回去。我们都是做下人的，不得不遵行。”

江郁只觉心胆欲裂，颤声道：“阿升，算我求你一回，成不成？要不然……要不然你们就再给我一日时间，我明日便跟你们回去！”

江升侧目一看群芳楼外的水牌，饶有趣味地一笑，道：“难道少爷也要买这窑姐儿回去么？少爷是老爷唯一的儿子，将来江家总要传到少爷手上，难道少爷还想着让个窑姐儿生的孩子，入江家的祠堂么？”

江郁一呆，忽然发起狠来，一甩手便将腰间系着的玉佩、扇袋、荷包全都砸了一地，喝道：“什么家主之位，我不要还不行么？难道我便那么稀罕这翰林之子的名头么？”

江升冷笑道：“少爷可曾想过，你有如今的才学、财力，全是依仗着老爷的名声得来的？不说别的，你若不是翰林学士的儿子，那你又如何有闲钱来赎这窑姐儿回家呢。”

江郁这才当真愣住，半晌僵硬的全身才慢慢舒展开来，腿一软便欲倒下。江升忙指挥左右将他扶住，好生劝道：“少爷，小人也算年长你几岁，有些话也是为了你好。过得十年，你便知道今日所为有多么幼稚了，为了一个青楼女子，毁了一辈子前程，不值得！”

江郁不答，只拿那双呆滞的瞳子向那花牌上瞟了瞟，嘴唇嚅嗫，却终是无力将这一句话语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