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一三章 暗算(一)(1 / 1)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今夜的大同,既有罗亨信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也有朱冕郭敬趾高气扬地凯旋而归。
这正统九年初春第一场对付兀良哈的大仗,事前弄得气势如潮,轰动不已,号称四路大军三十万人马,然而当真出了兵,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负责东路正面作战的成国公朱勇还未深入敌境,便草草收兵,被言官弹劾得狗血淋头①。作为西路策应的大同军马,更是毫无斩获。不过年轻的皇帝不以为忤,仍是对于自己的这一回“小试牛刀”兴奋不已,唯有兀良哈从此深恨大明,越发铁了心要和朝廷作对。
大同馆驿里,朱冕、郭敬大宴宾客,款待瓦剌使臣。大家都是熟人,席间便少不得痛骂罗亨信不会做事,差点酿出刀兵之祸,伤了两家和气,之前被抓的火力赤之流,自然也要请来痛饮美酒,压惊定魂。
歌舞方酣,酒肉已残,察力把失方道:“当日之事,既然都是误会,不提也罢。只是那百户朱骥在孤店杀伤我精兵不下数百,好生可恶,朱总兵和郭公公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朱冕正喝得开怀,听得此言,便连连点头道:“那颜此话正合我意,若是放任此等人不管,还要我们总兵镇守做什么?”他转头问郭敬道:“那朱骥是不是还在孤店?明儿一早,便下了书,召他回来,且定他一个‘擅开边衅’之罪吧。”
郭敬阴沉沉地呷一口酒,道:“定了他的罪,可不是打石亨的脸?要是没了石亨,难道我们大同还要靠你武进伯去打仗不成?”
朱冕顿时大窘,结结巴巴地笑道:“郭公公这话,是取笑我哩。”
郭敬却不笑,只放下酒盏凝思了片刻,才道:“明日一早叫他回来,咱家论功行赏。到时候他名至荣归,再出了什么事,就是石亨也不好说什么了。”
朱冕品咂他的话,半晌才明白过来,登时叫道:“高啊!这可叫欲擒故纵!”他连忙端起酒杯要敬郭敬酒。然而还未起身,便听得身后一声娇呼,接着便是乒乓一阵乱响。他心头怒起,转头一看,却是个侍奉酒席的官妓不知如何绊倒在地,居然将手中持着的杯盘跌了粉碎,幸好隔得尚远,衣衫并未教菜肴弄脏。他顿时拉下脸来,骂道:“这是哪一家的丫头,竟然这般不懂事?拖下去!”
一旁忙有管事上来,一把揪住那彩衣官妓,喝道:“方嫩娘,回去再收拾你!”
那官妓吓得面色发白,也不敢狡辩什么,忙低头小步退下。出了外边,她方才深吸一口气,略略平复了紧张,那管事已是上来,不分青红皂白拧着她的胳膊死命掐了几下,骂道:“群芳楼如何尽出你们这般不中用的东西?平日里都调/教得好好的,到了贵人面前便要失仪,你也想和李娇娘一般,发去洗衣劈柴不是?”
方素锦慌忙跪下叩头道:“爷台恕罪,奴家再也不敢了。”
那管事见她浑身颤抖,实是吓得不清,也只挥了挥手叫她先回楼子里去。夜风清冷,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雪,纷纷扬扬,卷地而来。方素锦独自一人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兀自惊魂未定。想起方才那蒙古人和郭敬的几句话,当真是振聋发聩。回了群芳楼中,她也不回房歇息,只偷偷跑去后院粗使仆从居住的下房,找到靠近伙房的那一间。
屋子里灯火微弱,从残破发黄的窗纸内看去,只见一个少女披散长发,面窗而坐。她面前的柴木桌子上正放着一张古琴,大约怕引人注意,因此并不敢弹奏,只是望着琴弦,呆呆出神。方素锦敲敲窗槅,低声道:“惜儿姐姐,开门,我是方素锦啊!”
屋里的少女闻声立刻跳下地来开了门,一阵北风裹着雪片直灌倒内室。方素锦匆匆进去,只叫了一声“惜儿姐姐”,便俯身连连咳嗽起来。李惜儿连忙为她倒了热茶,拉她坐下,道:“阿锦,快喝口水暖暖身子,出什么事了?”
方素锦仰头将茶盏里的粗茶一饮而尽,方才觉出些微暖意。李惜儿见她脸上仍带着浓妆,身上着的也是单薄的彩衣,便知道她是从哪家贵人的宴席上下来的,不由得埋怨道:“阿锦你又犯傻,有什么话明天也是能说的啊。”
方素锦冰冷的手握住李惜儿的手,嘴唇微微颤抖:“惜儿姐姐,朱总兵和郭太监回来啦,他们宴请瓦剌使臣,说是要假意给朱公子论功行赏,然后再悄悄害了他,给瓦剌人出气呢!”
李惜儿一惊,道:“有这种事?”
方素锦连声道:“千真万确,惜儿姐姐,你可得快想办法救人呐,晚了就来不及了!”
李惜儿咬了咬牙,双目幽幽望着桌上的油灯半晌,才道:“如今我被困在这里,是逃不出去的了,你却还有几分自由。这件事,少不得要你冒险再跑一趟,阿锦,你可愿助我?”
方素锦连声道:“姐姐快说,但教我能做的,定然助你。”
李惜儿低声道:“你认得华严寺么?你去里头的菩提院甲字号房,找一位叫做江郁的公子,把这事说给他,叫他快去通知我二哥,不要莽撞回大同!”
方素锦道:“华严寺菩提院甲字号房的江公子是么?我记下了,这便去。”
她转身便要走,李惜儿却道:“且慢。”她进屋拿了一件自己的厚衣服给方素锦披了,道:“外头又下雪了,当心冻着。”
方素锦见她做事一派稳重,哪里像只比自己大了一两岁的姐妹,倒像是长辈一般。她自被发卖,早已和亲人隔绝,许久未领略这等关怀滋味,不觉眼圈儿便红了,低声道:“姐姐,我去了,你自己保重。”
华严寺内,正是一片暮鼓晨钟的静谧。江郁正百无聊赖,只在禅房内读那私藏的话本《剪灯新话》,正读到《翠翠传》一篇,说的是书生金定与翠翠本是情人,失散多年后重逢,翠翠已为人妇,金定假托兄长之名接近她丈夫,借以和翠翠重逢。江郁读了几行,忽然心中一动,便隔窗唤道:“阿松,阿松!”
住在耳房的阿松闻声连忙进来,叉手禀报道:“公子有何吩咐?”
江郁丢了书,略斟酌了一下话头,方道:“你家公子与群芳楼的李小娘子,当真是兄妹?”
阿松怔了怔,只觉他这话好不蹊跷,只含糊道:“既然二爷喊李姑娘一声妹子,她自然便是我朱家的小姐。”
江郁犹不放心,又道:“便是通家之好的异姓兄妹,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我却瞧着,朱公子对李小娘子念兹在兹,关心得很呢。”
阿松年纪虽小,跟着朱骥走南闯北这些年,却甚是老练,哪能不明白江郁这话的意思?顿时便涨红了脸。他忽然一瞥眼看见桌上丢着的《剪灯新话》,便忍不住冷笑道:“怪不得当年国子监的李祭酒说,如今异端邪说日新月异,惑乱人心,见了此等书籍便该焚毁,看来当真不错。②”
江郁听了这话,半是羞惭,半是气恼,伸手便在阿松脑壳上打了一下,笑骂道:“牙尖嘴利的小奚奴!”正在这时,外头守夜的小沙弥隔着门叫道:“江施主歇下了么?外头有人找。”
江郁顿时拉下脸来,也不开门,便抱怨道:“什么人三更半夜下着大雪来找本公子?不见,叫他明日再来。”
外头小沙弥道:“小僧也是这般回复的,可那小娘子说她是从群芳楼来的,有十分重要的事定要面见江公子。”
江郁还未答话,阿松已是一下子跳起,道:“群芳楼来的?不会是李姑娘出事了吧?”
江郁这才品出几分滋味来,忙道:“叫她进来!”他转身去拿了见客的大衣裳穿好,过不了片刻,小沙弥便引进来一个美貌少女。江郁一看却是面生得很,正要出言询问,那少女已是敛衽一礼,道:“阁下可是江郁江公子?奴家方素锦,是李惜儿姑娘的友人!”
阿松一听李惜儿的名字,便迫不及待地上前来道:“是李姑娘出事了,是不是?”
方素锦道:“不是,是有人要害朱公子呐!”她方将席上听来的话语对江郁二人说了,江郁一听便是震怒,道:“我也听说这件事了。这一回瓦剌使臣犯边,朱兄明明是力扼乱徒的功臣,如何倒成了他们的替罪羊?我定然要救他!”
方素锦原本只怕他不肯仗义援手,听得他这般义愤填膺的话语,顿时安下心来,喜道:“江公子义薄云天,奴家替惜儿姐姐先谢过江公子了。”她说着便要跪下叩头,江郁连忙虚扶她起来,又问道:“李姑娘如今可好?”
方素锦道:“自那回惜儿姐姐惹恼了瓦剌使臣,楼子里的鸨母恨她丢了脸面,便将她罚去做苦工了。”
江郁顿时气道:“还有这样的事?他们也太狠心了!”他左思右想原地转了几圈,忽然咬牙道:“今夜城门已闭,我也出不了城,倒不如先去群芳楼把李姑娘赎出来”
方素锦迟疑道:“惜儿姐姐被人关着,只怕……”
江郁一脸不以为然,不屑道:“怕什么!鸨儿爱钞,我有钱,还怕赎不了她?”他转头目视方素锦,道:“小娘子先走一步,我和阿松准备了赎身银子,这就来!”
方素锦不敢久留,忙转身告辞。江郁却将身边的几百两银子全凑起来,拿个大锦囊装了重重一包裹,主仆二人摸黑冒着风雪走了一路,才到了群芳楼。江郁一跨进门内,四面张望,便高声道:“王妈妈何在?我要赎人!”
王七娘闻声下来,见是个穿着光鲜的公子哥儿,也不知是喜是嘲,先拿一张印满了白霜的胖大脸孔在江郁面前晃了晃,才双手抱着胸,道:“大爷见面便要赎人,这可不是咱们欢场的规矩啊。”
江郁哪里看得上她这号人?将那一袋银子哗啦啦往桌上一倒,便是满桌亮闪闪的晃瞎了人眼。王七娘这才当真吃了一惊,知道这小爷当真是个有钱有势的,方收了几分调笑,道:“不知大爷要赎的是哪一位娘子?”
江郁道:“便是李娇娘!这里总有三四百两银子,你慢慢清点,我这便下去带人了。”
他也不管王七娘面上难看,便要向后闯。王七娘连忙几步拦住他道:“大爷当真是要赎李娇娘?你可知道,她得罪了贵人,大同的沈侍郎恼她不识抬举,要将她严加惩处,此刻正拘在后院做粗活。这般人物,可不是你想赎便能赎的!”
“怎么,那不过便是个理饷的侍郎罢了,还要抢占民女不成?”江郁陡然来气,揸开五指重重在桌上一拍,道:“听着,我今儿是一定要将人带走的。我也犯不着和你说话,若是沈固不肯,叫他来找我便是。”
王七娘格格一笑,捻起一块散碎银子,嘲道:“大爷敢跟沈侍郎叫板?莫非你家里还是做宰相的不成?”
江郁傲然道:“跟你说了你也不知道。他到时候若是问起,你便是说我姓江,家里是四川江津人,保管他一听就明白!”他回头冲阿松一点,道:“不理她,我们去里面!”
他带着阿松便要向里硬闯,王七娘陡然拉下脸来,喝道:“小兔崽子,别给脸不要脸,你当我群芳楼是什么撒野的地方么?来人,给我拦住他们,打!”
一声令下,四周护院立刻蜂拥而上,将江郁围在当中。江郁却没料到她当真敢动手,一时脸色却白了。他生长富贵之家,少年轻狂的游侠意气倒是有的,可若说起打架群殴这般事,却是想也未曾想过,只下意识地捏了捏拳头,梗着脖子道:“你……你们是要打人不成?这里可有没有王法了?”
王七娘哈哈大笑,面上的白霜只落得满地都是。她缓步上前,一瞥江郁,笑道:“公子爷,我劝你别和我们过不去。你老子再厉害,这会儿也不在跟前。就凭你一个毛孩子,想跟老娘斗,却还嫩些!”
江郁望着四面虎视眈眈的护卫,心中果然起了一丝胆怯。这时忽听得侧门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却见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孩子快步跑出来,脱口便叫道:“江公子,果然是你!”
江郁一见来人容颜似玉,正是李惜儿,方才升起的几分怯懦顿时又压了下去,忙昂头道:“惜儿别怕,我这就带你走!”
王七娘皱眉,立刻向左右示意,便有人过去要将李惜儿拖下。江郁见他们如狼似虎地拉扯美人,心中更添了几分不平,高喝一声“放开她”,便要往前闯。护卫们再不迟疑,当头一棍便重重扫在他肩背之上。江郁一声惨呼,便痛得后退了四五步,忽觉身子一轻,已是被人一把拎起,如同腾云驾雾般向后飞去。
耳畔酸风尖啸,只刺得人耳鼓生疼。他只道这一次自己是必死无疑了,下意识便抱着脑袋尖声惨叫起来。朦胧中,只听得那老鸨的粗壮声音传来:“可知道厉害了?”话音未落,便已重重摔在地上,江郁全身犹如散架一般剧痛不已,只觉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好似在云端一般,半日才爬起来。王七娘心中得意,已是拍手道:“还不快滚?”
江郁勉强爬起,艰难踏上几步。左右护卫立刻一拥而上,虎目熊视,便滚滚逼视过来。江郁忽觉心头某处一松,那股子傲气顿时泄了一大半,只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们打人,我找人来教训你……”
他正想着要如何找些帮手来,那边却听得一声惊呼,道:“哪里来的小崽子?”
江郁回头看时,却见阿松从斜刺里窜出来,拉了李惜儿便要跑。护院们立刻抛下江郁,转身便将阿松截下。三五人拥着李惜儿向后去,另有十来个人便将阿松围在当中,拳脚棍棒交加而下。阿松只会些粗浅拳脚,如何是这些凶神的对手?只挨了四五下,便已打得缩在地上,呕血不止,只断断续续地叫道:“江公子……救命……我痛!”
变起突然,江郁便是呆了半晌,半晌才回过神来,只是看这群护卫如狼似虎地将阿松围在中间,哪里还敢上去搭救阿松,腿一软便倒退了几步,只叫道:“你们……你们等着!”一时也顾不得旁人,掉头便跑。刚走得几步,便听身后李惜儿朗声道:“停下,你们谁还敢动他!”
她声音清脆尖利,江郁被激得回头一看,只见打人的护卫们停下手来。李惜儿几步跑到阿松身边,只见他已被打得进气多出气少,又怒又恨,只是跪坐在他身边连声道:“阿松,阿松,你醒醒啊!”
江郁听她叫得惨厉,也不好意思再走,只得停下脚步来。李惜儿似是有所感应,也望抬眼他。二人眼神一对,江郁心中只觉一颤,只觉那双眸子中满是怨抑,竟是心中一震,更不敢再有片刻停留,转身便仓皇而去。
出了群芳楼,江郁又跑出十几步路,方才觉得四面寒风一阵阵灌到自己的躯壳里,路边是无数棵松柏迎风呜咽,发出酸涩的声响。江郁只觉痛若心扉,停下脚步重重喘了口粗气,才觉出鞋子里都倒灌进了冰水,冻得脚趾疼痛,自觉出娘胎来未有如此狼狈,只得一脚深一脚浅回了华严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