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一二章 鏖战（三）（1 / 1）

此时的大同城内正是华灯初上，初春的暖风混杂着教坊的轻歌曼舞，似乎将高悬的战端一扫而空。钟鸣鼎食之家，亭台楼榭之所，处处飘荡出奢华靡丽之意，进出的贵人们不是豪商大贾，便是达官显贵。

这时节，寻常的衙署官邸早已散班闭门，唯有宣大巡抚的衙门内仍是灯火通明，左右厢房各衙署内官员属吏忙着处理各类来往公文，后堂签押房内也是灯火荧荧。

罗亨信正与分巡道王凤、分守道何昭等人商议公事。他正一边看着几份前线送来的战报，一边听王凤说话。只听王凤道：“……兀良哈部本已退却，听闻我朝与瓦剌纠纷，此刻有已向边境集结军队，探马报知，人数不过两三千，但都是骑兵精锐。”

说带此处，他抬头看一眼罗亨信低垂的双目，又续道：“瓦剌方面也有增兵的动向，正向长城一线逼近。边境堡垒关卡中的守军此刻已全部换上朱冕的精锐，若要坚守应是不难。可就怕瓦剌再向上回偷袭镇羌堡一般用间，那便是防不胜防了。”

罗亨信缓缓抬起头，道：“瓦剌不会再次破关的，增兵不过是故作姿态罢了。”

王凤奇道：“还请罗公赐教。”

“近几个月来，我朝派在瓦剌王廷的细作探报，也先已准备向西用兵，便定在今年九、十月间，要打哈密卫。”罗亨信道，“哈密虽是大明西陲小邦，但若要将之举国剿灭，亦非等闲。他们既有此等打算，便不会贸然再向大明开战了。”

王凤皱眉想了许久，才道：“现任哈密王的母亲不是也先的姐姐么？也先为何突然要出兵灭了自己的外甥？”

罗亨信叹了口气，眼中掠过一丝忧虑，道：“也先是个有大志向的人，岂会困守一隅，甘心做他的太师？何况联姻本就是为了利益，利之所向，莫说外甥，便是父子兄弟亦会相残。”

王凤点了点头，另一边何昭却又问道：“既然罗公以为瓦剌不会再向我朝出兵了，那我们该为之奈何？”

“我自然是要有所动作的！”罗亨信眼中的忧虑之色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一丝不亚于年轻人的雀跃，“弹劾朱冕的奏疏我已经送出两日了，若驿递迅速，明晚便能看到回复。皇上天启圣聪，内阁又有西杨、南杨这等耆旧，定会同意我彻查大同回易一案。敕旨一到，我们便不必再顾虑什么，放手整饬大同风纪便可。”

“是。”何昭低声应了一句，却沉默了许久才道：“邸报上说，西杨先生已经病重多日。”

罗亨信似乎并未理会何昭话中的深意，只是捋着胡子笑道：“不打紧，西杨年事已高，哪能没病没灾的？”

他言谈间意气满满，似乎廓清数十载弊病也在朝夕之间。何昭和王凤对视一眼，嘴角不由得双双流露出一丝苦笑，他自然知道，有些事远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正在这时，门外的听差敲门进来，双手奉上一份文书给罗亨信，道：“这是总兵府新转来的加急文书，还请罗公过目。”

罗亨信只道是前线有变，忙接过一看，却见信封里装着厚厚一叠文书，封面上却只写着“罗抚台亲启”五字。这不是寻常公文传递的规矩，罗亨信心中疑窦陡起，三两下撕开封口取出里面的东西，一看之下一颗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里：信封里放着的分明是他两日前用五百里加急送到京师去的奏疏，那封面上的名字《为靖边防明贡市陈五事疏》正是自己亲笔所写！一瞬间罗亨信只觉血冲脑壳，颤抖的双手打开奏疏一看，字字句句，哪里还有半分虚假？

罗亨信猛然立起，嘶声叫了声“好”，便觉一阵头晕眼花，直冲脑门，“啊呀”一声，颓然倒回座椅中，伏在桌上连连咳嗽不止。却听得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只见郭敬带着十余亲兵缓步入内，对着面色惨白的罗亨信躬身一揖，道：“见过罗抚台。”

罗亨信闻声抬头，一见郭敬，双目便犹如喷火一般，顿时喝道：“果然是你们，你们好快的手段！只怕之前瓦剌犯边，也是你们的离间之计吧？”

郭敬面带冷笑，又躬身一揖，道：“咱家亦是为郭公公好。”

罗亨信一甩袍袖，避开数步，咬牙道：“本抚受不起！”

郭敬微微一笑，目光一扫王、何二人。这二人精乖识趣，哪里不晓得分寸？连忙起身告辞离去。郭敬见他俩走远了，才不咸不淡地续道：“咱家是知道罗抚台的志向的，亦知道我们这些阉人武将入不得你老的法眼。只是如今瓦剌未退，若罗抚台执意要查回易案，就不怕激出更大的战端来么？”

罗亨信硬声道：“休说瓦剌谋攻哈密已久，此时不会贸然和大明开战。便即真的开了，我又怕他作甚？我大明将士挟□□太宗百战余威，难道还应付不了这些跳梁小丑？”

郭敬格格尖笑，道：“罗抚台上了年纪，这火气却还和少年人一般呐！只是你想打，皇上却不想打哩！”

“什么？”罗亨信一怔，便听得郭敬朗声道：“毛公公，进来传旨吧！”

话音一落，便见门外缓缓走进一个穿着蟒袍、姿容妖媚的年轻宦官，手持一轴黄帛锦缎，尖声道：“巡抚大同、宣府右佥都御史罗亨信接旨！”

罗亨信一脸惊疑看向那宦官，郭敬笑着一指他道：“这是王公公身边新近宠幸的毛贵毛公公，罗公一向在外巡抚，是以不知。”

罗亨信沉着脸，只能跪下听旨。只听毛贵念道：“上谕：近闻巡抚大同、宣府右佥都御史罗亨信于瓦剌使臣处放纵恣肆，以至擅开边衅，妄接祸端，实失上国之体。顾念尔三朝老臣，巡抚地方日久，素称勤恳，宜宥尔罪。尔计日弭平战火，若再失礼外邦，绳墨不饶。钦此。”

罗亨信为官多年，即使在先朝皇帝处也从未接到过如此措辞严厉的上谕，此时早已又羞又气，仰头便喝道：“你们这是矫诏！”

毛贵面色昂然，将手中的圣旨一扬，露出下面那方鲜红的大印来，道：“今上御宝在此，何言矫诏？罗亨信，你不要藐视圣躬！”

罗亨信耳听得面前这个不男不女的阉人直斥自己的姓名，只觉满腹心血陡然涌上，哇得一口吐得满衣襟都是，跟着便伏地剧烈咳嗽起来。然而周围诸人却无一上前搀扶，只是冷冷地望着这个年近七旬的老人被病痛折磨得抬不起头来。

罗亨信刹那间心灰意冷，他毕竟老于官场，咳了半日，原本火热的心也慢慢凉了。他缓缓直起身，擦去嘴角的血迹，向毛贵叩了个头，道：“臣接旨。”

毛贵脸色愈发张狂，将圣旨往他手中一搁，便即仰着头退到边上。罗亨信站起身，转身将圣旨放在桌上，又面无表情地又向郭敬一揖，道：“郭公公睿智英发，亨信不及也。既然皇上不准备与瓦剌动刀兵，那大同也用不着亨信再坐镇了。宣府境外，尚有兀良哈徘徊，亨信明日便回，此处事宜，就请郭公公和朱总兵全权负责，是好是赖，全由你们做主便是。”

这话虽然还是充满了酸意，但至少罗亨信肯退出大同，对郭敬来说已是千恩万谢。他的脸上顿时开出一朵花来，谄笑道：“罗公这才是保名全身的至道！宣府事亦重，须臾离不得罗公！”

罗亨信惨然一笑，知道自己这一仗已是输得彻彻底底。他无心再和郭敬啰嗦，只道声“身体不适”，草草端茶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