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一二章 鏖战（二）（1 / 1）
北风萧萧，荒芜的广漠上夐无人迹，天与地的交接处化为了浓烈的一痕。上面是灰白的天空，下面是灰白的雪地。北风卷着碎雪，发出远古的狂吼，震得人深思迷乱，恍如置身魔域，难以解脱。
忽然，北风中多了一丝奇异的声音，宛如极远处有人以大地为鼓面，击打出心跳般的节奏。鼓声渐近，沉闷之声化作了刺耳的聒噪。万年不化的冰雪被踩出了尖锐的嘎嘎声，大地也开始震动。仿佛是一股从地心最深处冒出的凛冽之气，混合着塞北的酷寒，交织成了一种混合着血与死亡的气息。
那是千军万马锤响大地时才能显出的声音！铠甲和弯刀上凝结成冰的血散发出特殊的腥气，标志着他们不久之前正进行过一场恶战。马蹄飞扬，刀光冰冷，只要穿过这处山坳，前面便是一马平川的大同腹地！
北风振木，积雪掩足，带头的骑士高声用异族语音喊了一句，所有人都加快了马速，往谷口冲去。陡然间，冲在最前面的几骑只觉得有什么极尖锐的东西迎面而来，有人挥起手上的马鞭去驱赶，然而胯/下的战马却扬起前蹄嘶声长鸣。顿时血腥气在空中绽放开来，有人惊呼，有人惨叫，有人来不及留下什么话语便倒在了地上。
前队的变故顿时引起了全军的大乱，中军有人用高亢的声音命令了几句，似是在叫人稳住阵脚，但突如其来的箭雨叫人猝不及防，即使他们都是草原上最勇猛的战士，一时也无法脱身而出。
山峦高耸，河流冰胶，密如牛毛的羽箭射得人抬不起投来。这样的围攻甚至不需要准头，只需要有足够的箭镞，便能搅乱一支铁骑的军心。怪不得方才镇羌堡的守军如此不堪一击，原来他们早已有大部队埋伏在此！
从吃惊到恐惧，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人声马嘶和箭雨刀风之中，只看见一个个黑影从马上摔下，然后被受惊的马匹踏成肉泥。慌乱中，人群中忽然有人厉声命道：“左右听令，敌人羽箭不多，所有人许进不许退，拼死冲出孤店！”
这声音犹如神助，犹如在迷乱中陡然兜头浇下了一盆凉水。骑士们果然感觉到两侧山崖上的羽箭渐渐稀疏了下去，中军传来主帅的哈哈大笑之声，听起来犹如夜枭格磔。骑兵们的心头陡然亮起一点光芒，所有人重整队形，贴紧马背往前疾驰，往羽箭最密处迎头而去。前面的人中箭倒下了，后面的人踏着他的尸体向前冲去。转过一道弯，羽箭已止，面前却是一整座营盘当路而立，土墙木栅，壕沟铁蒺，旌旗临风，刀枪蔽日。
骑兵不善攻坚，见到这样一座不知有多大、多深的营盘，只能勒马后退。中军主帅、瓦剌使团的副使速来蛮赶上，他身侧的副将低声道：“那颜，派去的哨探回报，孤店向来只有二百老弱驻守……”
速来蛮截断他的话头，冷笑道，“就算有大军驻扎我也不惧！老弱之师，扎营不稳，难堪一击。传令下去，全军硬攻！一个时辰之内，我要拿下孤店！”
话音未落，只听得对面营盘中战鼓齐擂，犹如列缺霹雳，响彻四野。蒙古骑兵都是大吃一惊，细细听来，那混合在风中的战鼓声中，仿佛还有无数人的笑声：大笑、欢笑、讥笑、冷笑。旷野上，这笑声竟比突然响起的战鼓还要可怖，毛骨悚然得好似从地狱爬出的恶鬼。蒙古骑兵一时都怔住了，打了半辈子仗，从未碰见过这般诡异的情形。那副将下意识地将马缰在手上绕了两圈，对速来蛮道：“那颜，瞧着情形，好似不大对啊？”
“哼，雕虫小技，故弄玄虚！”速来蛮正要下令进攻，忽听得队尾一阵大乱，他扭头回看，只见雪中正映出了点点刀光，惨叫声响成一片，队形早已散乱不堪。速来蛮带兵多年，不用问也知道自己中了埋伏，心头顿时大恨，刷得一声抽出长刀，喝道：“巴图鲁们，给我向前冲！”
突然，前方紧闭的堡门吱呀一声打开，数不清的人头如潮水般汹涌而出。所有人都是步兵，第一排的人几步上前就地一滚，便来斫蒙古战马的马足。战马一倒，后面的人冲上来便对倒地的骑士当头一刀，转瞬间已如砍瓜切菜般杀了一片。孤店地处山间峡谷，战马本就驰骋不开，此刻和灵活的步兵一比，更显笨重。鲜血濡湿了白雪，顺着凹凸的地面渗入，绘成了一副宛转而诡异的图画。
瓦剌人腹背受敌顿时大乱，有那机灵的人已跳下马背步战，那些仍顽固不化于马背上的，只能做了刀下亡魂。突袭一转为阵地战，明军的弱势顿时显现。朱骥带来的八百人毕竟只是备操军，别说没上过战场，便是杀人也未必见过，开头趁乱还能打个措手不及，时间一长便落了下风。朱骥本在阵后督战，见倒地的明军渐多，心中着急，便提起枪往前冲。左右两个亲兵拉不住他，只得让他到了阵前。
此时大部分明军都已退入寨内凭坚固守，这堡子虽破旧，但四周墙面都是巨石垒成，尚算坚固。蒙古人不善攻坚，又不能向镇羌堡那般里应外合，此时只能仗着一时悍勇，企图蚁附而上。明军携带的弓箭本就不多，几乎全给了罗、黄带领设伏的两百人，先下只能将巨石、檑木乃至沸水滚油向下倾倒，阻住蒙古人的攻势。之前打镇羌堡，不过是趁着明军无备，又有内应，此刻打孤店，反倒裹足不前。
朱骥在阵前巡视，见明军正和蒙古人胶着，心中不免担忧。古书里说“三鼓而竭”，如此下去，只怕明军终究不是蒙古人的对手。战场上一片厮杀之声震耳欲聋，催人作呕的血腥气在清冷肃杀的空气中氤氲，从堡垒上望下去，尸体枕藉，难分敌我。朱骥突然有一些晕眩，这便是战争么？不问种族，不问贵贱，刀光及处，血肉横飞。哪怕对面的敌人是多年来剽掠北地、烧杀抢掠的蛮人鞑子，此刻他的心中也难以产生一丝快意。在这个战场上，所有礼教和道统都湮灭无存，有的只是赤/裸裸的、野兽般的弱肉强食。
忽然，他觉得自己的耳边传来一阵阵尖叫和喧哗。他回过神来，四下一看，只见西北角的石墙上竟已被蒙古人攻破了一个裂口，明军拼死抵挡着敌人进入，但在蒙古人的长刀之下，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后退。
朱骥只觉双耳中“嗡”得一声爆响，他以为凭险固守总不是什么难题，却没料到明军竟如此羸弱。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下营垒，手中□□连搠，已刺倒两个逃到自己身边的明军，伸手将第三人反身一推，喝道：“所有人听着，拼死堵住缺口！斩临阵脱逃者，与斩敌同功！”
靠近朱骥的明军听了这话，心中都是一惊，暗想主将下如此军令，莫不是疯了？朱骥双眼放着血光，咧着嘴，将“斩临阵脱逃者，与斩敌同功”重复大喊了四五遍，抬步冲到缺口处，挺枪对着其中一个辫发左衽之人便刺。他虽学过枪法，但战场搏杀不比校场比武，容不得那许多招式花样，朱骥本无临阵经验，此时只得咬着牙提枪乱扫，凭着一身悍勇没头没脑地乱舞乱扎。这枪术全无章法，却也将敌人逼退数步。其余明军见主帅都如此拼命，心中又惊又敬，又想到他下的那条疯狂的军令，自然也不愿莫名其妙死在同伴手中，只得掉过头来和蒙古人战在一处。
墙头的激战还在继续，被巨石砸伤、被滚油烫伤，带着满身血污和伤痕的蒙古人发了疯似地往上攀登。眼前这座明明并不高峻的堡垒，如何就成了泰山华岳？那群明明没有多大本领的明军，为何激发出了这般骇人的潜力？蒙古人的主帅高踞马上，厚厚的皮帽遮盖了眉眼，那一双狼一般的眼睛里，却散发出难以言说的讶异和惊叹。
天色渐暗，云敛星凝，一千明军在孤店已战了整整一日。苍白的月光从云层间透下，将雪地上斑驳的血痕、散落的兵器、纵横的尸首和倒毙的马匹映出淡淡的轮廓。连自恃强悍瓦剌人也受不了这般毫无喘息的进攻，趁着夜色悄悄后退扎营。孤店堡内，明军的弓箭早已用完了，所剩的滚石擂木也已不多，人人的脸上带着血痕和伤口，眼中满是麻木的杀意，刀枪插在坚硬的泥土里，浸透了鲜血的布条猎猎招展。
罗友在指挥士兵打扫战场，黄雄正督促军医为伤员治疗，断断续续的惨叫声和哭泣声在夜风中听来分外幽咽。朱骥站在他们的身旁，凝结的伤口在酷寒之中早已疼得失去了感觉。他不知道这样的恶战还要持续多久，他也不知道明军还能支撑多久。一日的伤痛、疲劳、饥饿、恐惧在心头交替出现，那个想要“放弃”的念头如幽灵般在他眼前浮现又黯淡。他知道，这一仗若是输了，不过是这古来征战之地又多了一具无名尸体，若是赢了，那就会是自己一生的新转折。
突然，远方的层峦中有人呜呜咽咽地吹起号角，百折千回的声音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迢迢雪漠之中，这角声听起来更像是北风中夜枭的啼鸣，肃杀沉闷得令人不寒而栗。明军士兵不明所以，以为是瓦剌又发起挑衅，一时抓枪提刀，个个面露惶急之色。朱骥见状登上堡楼一看，只见朦胧黑夜中并不见有蒙古人的动静，唯有金戈铁马之声不绝于耳。
朱骥心中一动，转头见罗友和黄雄也已上堡，忙道：“怕是瓦剌要退兵了。”
黄雄吃了一惊，狠劲儿眯眼看了看，夜色沉沉却只能瞧见几座营垒的轮廓，不觉迟疑道：“他们打得好好的，作甚要退？”
朱骥道：“他们本就不想进攻，无非只是想给大同府些许压力，好叫我们对回易案放过一马。这一日激战，想必大同城中也是唇枪舌剑。若是罗抚台说动了察力把失，速来蛮这边自然就退兵了。”
黄雄点头会意，问：“那我们可要出兵追击？”
话音未落，罗友已连连摇头道：“万一有诈怎么办？你听他们故意将号角吹得恁响，怕就是要引我们出战。”
黄雄不以为然，道：“我瞧他们吹号角倒像是为了隐蔽撤退。”他知道朱骥性子果决，忙向他使眼色，示意他支持自己出兵。不料朱骥却只是淡淡道：“算了，我军损失也极为严重，打不起野战。何况真将他们杀伤得太多，对瓦剌、对朝廷都不好交代。”
他仿佛极为疲惫，说完这话便转身下堡楼。黄、罗二人顺着他的背影看去，只觉他瘦弱的身躯拖着微跛的右腿，套在铁盔甲的硬壳子里，宛如一具手脚牵线的傀儡人般，毫无生机。
鼓声角声响了一夜，直到天明时方才渐息。朱骥派斥候出去一探，蒙古人果然连夜撤退，只留下百十顶帐篷遗弃山间。不明内里的明军士兵都喜出望外，以为是自己的苦战吓退了鞑子，一时间孤店堡内颓丧、畏战之情一扫而空。黄雄罗友等人兴高采烈，一面叫文书官写了报捷的奏疏发向大同，一面连免数日的例操，只顾喝酒宴饮，单等着受封领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