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一二章 鏖战(一)(1 / 1)
第二日天还未亮,朱骥便已带着一千五百出发,与他同行的还有罗亨信的侍卫长百户罗友。蜿蜒在山间的队伍移动,宛如一条长蛇在墨蓝的山间屈曲盘旋,仿佛看不到边际。这八百人说是“精卒”,实际上却只是屯军,往日以屯垦为主,向来疏于操练。真正的精兵一早便让朱冕和郭敬带走了,剩下的城防军责任重大,罗亨信不敢擅调,因此也只能将这支聊胜于无的部队给了朱骥。
朱骥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带兵上阵,他记得小时候父亲常给他们兄弟俩讲祖父的战功。尽管祖父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但这弯弓跃马的豪情依然叫朱骥浮想联翩。可真当有一日自己身披铠甲、手执刀枪而立,才能体会出这古战场中渗出的浓浓肃杀。
突然,前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了沉闷,有人策马迎面而来,到了近处翻身跳下,向着朱骥和罗友禀道:“报,瓦剌攻虎峪口不下,转道向西路镇羌堡进攻。镇羌堡守军猝不及防,瓦剌立刻便要破关而入了!”
此言一出,将士都是一片大哗,前线大溃的消息顿时飞也似地向后传播。朱骥心头一沉,转头看看罗友。罗友立刻握住腰刀,道:“那还等什么,还不快去救援?镇羌堡是要地,决不可失!”
朱骥听了他这番气势昂扬的话,眼神却是微微一沉,道:“罗兄,镇羌堡城池险要,深沟高垒,周围又有得胜、马市二堡拱卫,如今为何会陷落得如此之快?”
罗友一愣,想了想才道:“镇羌堡内鱼龙混杂,只怕有瓦剌奸细混入,里应外合。”
“是。”朱骥冷静地点头,道,“如此可见,我们所率客军,即使赶去,也未必救得了镇羌堡,不过是徒遭杀戮罢了。”
这话罗友也不能不承认,朱骥口中说到“客军”已属客气,这八百屯军毫无战阵经验,真要到前线肉搏,无异于驱羊入虎穴。他心中烦闷,不觉脱口问道:“那我们该当如何?”
朱骥从马背的革囊上掏出舆图一看地形,便见方山南部有一堡名孤店,背靠御河,地势险要。他立刻抬头问那斥候道:“孤店可失?”
斥候道:“还在我军手中。”
朱骥点点头,罗友也熟悉地理,立刻摇头道:“孤店荒废多年,守军唯有二百,且都是老弱,只怕……不足一守。不如退守雷公山,那里山峦起伏,足以抵挡蒙古骑兵。”
朱骥面露坚毅之色,道:“雷公山离大同太近,一旦失守,大同必然受到直接冲击,这太冒险了。”
罗友见他如此谨慎,不免摇头道:“瓦剌使团半军半商,无非是一群闹事的混混,何足挂齿?他们必然打不到大同城下。”
“我不能拿大同的安危冒险。”朱骥放下手中的舆图,望着罗友道:“宁可我们拼光这八百人,我们也要将鞑子挡在大同外围。”
罗友心中仍是不服,但此次出兵他是佐贰,因此也不便说什么。于是朱骥下令全军立刻开拔,转道向西,一路疾驰直奔孤店。这一路急行军下来,到达孤店不过一两个时辰,天光才大亮。苍凉的崇山峻岭高高耸立,中间夹着一条浑黄如带的长河缓缓流过,河边山下,一条狭窄的官道直通向北,当路立着一座不大的堡垒,土墙泥瓦,便是孤店堡。
初春的晋北仍然处处透漏出肃杀之气,偶而有草木冒芽,也只是灰黄的点点而已。进入堡内,才知此处已收留了不少从前线溃散下来的士兵,个个血肉模糊。堡中守军本就意志不坚,见到这等惨状,军心早已大乱,所幸孤店守将百户黄雄尚算镇定,勉强命人四面布防,守住要塞。此时见援军到来,登时喜极而泣,紧紧拉着朱、罗二人的手道:“罗抚台真记得我们啊!你们带了多少人来?”
罗友面色难看,朱骥知道这是瞒不了的,只得实话实说道:“只有八百人。”
黄雄面上顿时掠过失望之色,喃喃道:“八百人济得甚事?”他苦笑一下,将手中的刀杵进地里,骂道:“去他娘的,老子就这么被他们当做了弃子!镇羌堡几千人守着都叫鞑子破了,我们孤店的这群孤魂野鬼不如早早自去超生,还省得鞑子动手!”
他那满腹牢骚似是憋了许久,此时忍不住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朱骥待他说完,才肃容道:“战场之上,求生者死,求死者生,只要人人一心,抗击胡虏,未必不成。黄百户,还请先点起人马,我们立刻布置战守方略。”
黄雄听这话也不过是老生常谈,心中更提不起劲头,只得先命人去各营点兵,朱、罗二人则带领己方八百人前往校场。孤店军中本已军心涣散,此刻听闻只来了八百援军,更是心有惶惶,一时间人马乱窜,喧哗交错,混乱不堪,连带着朱骥的部下也都都被这乱象感染,不禁交头接耳,面如土色起来。
等了许久,孤店的两百士兵还未齐集,一路稀稀拉拉不断有人到来,四下乱成一片。朱骥跃上土台,朗声道:“肃静,诸将听我一言!”可这群兵油子已知他不过是个百户,哪里将他放在眼里,仍是三五成群窸窸窣窣低语不止。罗友大怒拔刀,砍翻桌案,喝道:“谁再多嘴,有如此桌!”
士兵们受惊,这才渐渐收声。朱骥上前一步,道:“前线紧急战报传来,蒙古瓦剌部已到达镇羌堡防线,如今我部扼守孤店,需阻敌军前进。我不过是石将军麾下一百户,虽人微言轻,但也明白军令如山,不得违抗。方才贵部黄百户下令全军集结,可到目前还有人断断续续到来。你们看不上我这个百户,难道也看不上黄百户手中的三尺剑么?”
灰白的天光下,人人都看见朱骥脸上的线条犹如刀削斧刻,那深沉而严厉的声音一字字吐出,混合着北风呼啸,锋利冷硬。只见台上人影一晃,朱骥已走了下台来到军法官身前,问道:“到此刻为止,还有几人未到?”
军法官躬身道:“还有三人。”
朱骥冷冷地道:“今日会有一场大战,便用这三人的脑袋祭旗!”
所有人都吸了一口冷气,有人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异,左右窃窃私语,似乎不信朱骥一个百户会开这种杀戒。过了片刻,便有亲兵绑着三人到来,远远一股酒气便迎风吹来,显然都喝了不少酒。到了近处将他们按在地上跪好,其中一人早已吓得出气多进气少了,另一人精神尚好,便扯着嗓子大哭大喊道:“朱百户,罗百户,饶了小人吧,小人第一回出来,什么事都不懂。你老大人大量,别跟小人这狗蛋一样的人计较……”说着便连连用头碰地。北地天寒,他哭出来的眼泪鼻涕早就在脸上冻成了冰碴子,犹如花脸猫一般。
他身侧那人却耸肩一撞同伴,骂道:“没用的怂包,哭个鸟!”他蓦地横眼看向朱骥,喝道:“老子在军中也是个把总,你一个狗屁百户,有什么权力杀我?朱骥,我早听说过你,你之前就是个小吏出身,倒来爷爷这里装大尾巴狼!□□爷爷在《大诰》里就说,你们吏员都是些坏心肠、黑心肝的东西。那些文官看不起武将,我们武将却看不起你们这群不文不武、没皮没脸的东西……”
他还要再骂下去,朱骥的手霎时间捏紧了。他不知这把总是从哪里打听来自己的身世,只是这一瞬间,犹如被人剥得赤条条丢在街头示众一般。朱骥只觉心口一阵逆涌翻上,紧紧扼住了自己的咽喉。那把总见朱骥不说话,愈发得意,高声叫道:“老子的命金贵着,你这小吏凭什么叫老子去死去活!你自己倒该去撒泡尿照照……”
话音未落,只听北风中,朱骥一字一顿地道:“堵上他们的嘴,行刑!”
左右亲兵登时上前,扯下那把总一只靴子塞进他嘴里,那把总犹自呜呜乱叫。黄雄在一旁看着心中不免担忧,上前劝道:“此人素来作战勇猛,还望百户高抬贵手,叫他戴罪立功。若要杀人见血,只怕军心更散。”
此时此刻,朱骥哪里还听得进劝?他冷冷喝道:“既然我奉罗抚台之命出镇,便有专断之权。此人有侮上峰,自当问斩!左右,立刻行刑!”
行刑亲兵再不迟疑,押住三人身躯,只听三声闷响,人头落地,黑红的鲜血溅了一地,朱骥站得最近,铠甲上也星星点点染了一片。其余士兵见朱骥果然如此狠辣,都再也不敢多言。唯有朱骥望着地上身首异处的尸体,心中一阵阵抽搐,只觉自己已落入了一处深不见底的渊潭,再也爬不出来了。
到此,黄雄、罗友都已知朱骥不是好欺负的人。黄雄只得谦逊地道:“今日之战,还要请朱百户指教。”
朱骥淡淡点头,一步一步重回高台之上,目光一扫台下,朗声道:“诸将听着!鞑子就要攻到孤店了,我们今日的任务,就是决不能让鞑子越过孤店一步。孤店两山夹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黄百户、罗百户,请各率左右旗一百人往坳口两侧山顶设伏,其余人驻守堡内,由我居中调遣。”
黄雄略一迟疑,对朱骥道:“孤店正对瓦剌锋锐,你……一人够么?”
他这话说得含蓄,其实颇有质疑之意,朱骥也不多言,只回道:“我一人足够。”
黄雄语塞,只得退下。罗友却自比他知道朱骥底细,他来之前早已暗中打听过,朱骥先从文,后从吏,虽说出身将门但并未真打过仗,他虽相信朱骥的眼光手段,但像他这般斯文之人,真能上得战场,提得刀枪?因此半疑半惑地道:“朱百户,打仗可是要死人的营生……”
朱骥冷冷截断他的话头,伸手一指被杀的三人,道:“这不也是死人的营生么?”
罗友心下一寒,只得点头道:“那好,我们分头行动,朱百户自己保重。”
他当即和黄雄点了两百身体强健、能开弓射箭的士兵率先离去,朱骥便令手下士兵加固营寨、堆起石垒,准备迎战。望着四下调动的军队,朱骥心中坚定无比。这一仗,他一定要打。不光是为了拦住蒙古人的入侵,更是为了他后半生的荣辱与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