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一○章 贡使(三)(1 / 1)
瓦剌使臣在猫儿庄又住了两日,朱骥才带着三百人一路南下,过晾马台,从虎峪口越过长城,进入关内。大同府派来的官员在此迎迓,一路小心伺候,瓦剌使臣居然也安分守己,不曾闹事。几日后入大同城,大同知府栾瑄按例请察力把失带五十亲兵入住驿馆,其余人都安排在城外驻扎,朱骥这才算是出了一口气。
当晚,大同驿内大宴宾客,本地文武官员和有头脸的乡绅全都到场。朱骥本是无权入席的,但察力把失却力劝知府栾瑄为他加设一席。栾瑄怎敢不听瓦剌使臣的话,当即允诺。一时夜色将深,馆驿华灯初上,觥筹交错,海陆八珍、时新果品,一一上桌。正堂两边的阁子里竹肉相发,箫笛齐鸣,堂下的抱厦里,十二个彩衣舞女踏歌而舞,正是一片盛世升平之象。
一曲终了,察力把失捻须微笑,叹道:“果然是好歌舞,好美人,只是还算不得最上乘的。久闻大同美人芳名,难道便没有什么出挑的人才么?”
此话未免有些轻佻之意,在座的汉官都是面上一僵。唯有理饷侍郎沈固笑道:“那颜是太师座下红人,自然见惯了美人如玉,这些庸脂俗粉,自然入不了那颜的法眼。沈某却识得一位教坊名姝,容颜绝丽,歌舞倾城,正好为那颜侑酒。”
朱骥坐在堂下,听得他如此说话,顿时便想到李惜儿,不免起了几分疑虑。那察力把失却起了好奇之心,道:“原来还有这样的美人么?快,叫来看看!”
便见沈固低声对身边的侍从说了数句,便听得四下里乐声“铮铮”数响,舞女退散,便见门外莲步轻移,一个红衣长发的绝美少女怀抱一张古琴,已缓步入内。这少女年纪不大,却宛如蓓蕾初开,肤色晶莹如玉,颊下一点泪痣,妖媚夺人,一双眸子尤为明亮有神,只略一顾盼,便叫人觉得神采飞扬,竟然当真是李惜儿!
在场众人都是被这佳丽的颜色所诱,唯有朱骥面色煞白,一双手捏了又捏,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见李惜儿缓步入内,躬身道了万福,便道:“奴家李氏娇娘,承蒙沈侍郎怜惜,教与歌舞丝竹,今日特来献于那颜,还望两朝安宁,永无战端。”
她这两句话说得落落大方,察力把失也是微笑点头,对沈固道:“这小娘子不但漂亮,而且知书达理,当真不错。”
沈固笑道:“这小娘子本就是特意为那颜准备的,那颜若是喜欢,便将她带回蒙古去也是不妨事的。”
此言一出,朱骥心头顿时大震。他只道沈固看上了李惜儿,不过是贪图她的容貌,何曾想到竟是想用她来讨好蒙古人?他们这些人整日和蒙古人勾结营私,却拿这些汉人歌妓作礼物,当真是无耻之极!
他只为李惜儿如何脱身担忧,李惜儿却似恍然不觉,只抿嘴一笑,道:“今日两朝欢宴,又逢初春时日,奴家便先为诸公弹一曲《长相思》,还请那颜赐教。”
当下她便在堂下跪坐,将琴放置于膝头,玉腕一扬,已是一连串华丽的音节流淌而出。朱骥被这乐声一惊,才渐渐回过神来,细看她带来的那张琴,正是自己赠予的水云琴,那曲子也是当日自己指点她弹奏的,只是比起当日所奏,已是不知高明了多少,听得出乃是日日苦练的结果。
朱骥心下一时又是酸涩,又有一股难言的甜蜜之意。却听得曲调一变,四面乐师丝竹齐鸣,李惜儿放下琴,已是翩然起身而舞,便见方寸之间,少女婀娜摇曳,腰肢如水,旋转顾盼,曼妙生姿,左右宾客无不看得双目发直,暗叹如此妖媚的女子,若能搂上一搂,抱上一抱,才当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此时乐曲已近尾声,便见李惜儿玉臂一扬,已从一旁的侍从手中接过金杯,缓步踏上台阶,向察力把失道:“还请那颜赏脸,饮奴家一杯酒。”
察力把失笑吟吟地道:“甚好,甚好。”说着便要往李惜儿手上摸去,朱骥只在喉咙间憋住了一声“不要”,却见面前李惜儿竟不知为何脚下一绊,整个人便往察力把失怀中跌去,一杯酒便泼了他满脸。
这一下变生当场,察力把失连忙站起七手八脚地去掸衣上酒痕,脱口便骂道:“小贱人恁不长眼,滚!”
李惜儿顿时惶惑万端,丢了金杯,连忙跪下叩头道:“奴家该死!”
察力把失扬起一脚便将她踢倒在地,冲沈固骂道:“这便是你调/教出来的货色?毛手毛脚,当真无用之极!”
沈固又惊又怒,连声道:“那颜恕罪,那颜恕罪!”他转头一看李惜儿跌坐在堂下,心中越发有气,只指着她扬声道:“人呢?拉下去,乱棍打死!”
左右侍从便要上来拉扯李惜儿,朱骥再也忍不住,也不管身份是否得当,起身便道:“沈侍郎息怒!今日瓦剌来使,当以和睦处之,若是动辄杀人,只怕坏了朝廷的美意!”
沈固本是未曾注意到他,此刻见他自己跳起来,先是一怔,随即冷笑道:“你不是那发去大同右卫守仓的朱骥么?你怎么到此了?”
朱骥抱拳道:“小人现任石将军麾下大同右卫试百户,是奉石将军之命前来迎接瓦剌贡使的。”
沈固万料不到几个月间朱骥便已攀上了石亨,这是手握大兵的实权人物,沈固不敢径惹,只低头厌烦地一瞥李惜儿,挥手道:“下去下去!”方又对着察力把失道:“一场小误会,叫那颜看了笑话。沈某必定再为那颜挑选五位大同佳丽,侍候那颜在大同的起居。”
察力把失却是没了兴趣,只摇手道:“若是这五人再将酒水泼我一脸,我可承当不起。”
沈固马屁拍错了地方,不觉尴尬,只得含糊称是,道:“好说,好说,大家再用些酒菜。”
宴席上的气氛这才重归于和煦,渐渐觥筹交错,又热闹起来。朱骥眼见李惜儿已经下去,心中一时惦念,便向左右道声“方便”,下得堂来。却见李惜儿红影如花,在院子里左一绕,右一转,便已从角门出去。朱骥正想叫她,却见门外一人匆匆迎上来,柔声道:“惜儿,你可出来啦,你可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朱骥心中暗奇,忙掩过去看。却见那人一身浅黄锦袍,手握折扇,端是一表人才,赫然竟是江郁。朱骥登时皱眉,竟不知这二人是如何认识的,忙停住了脚不再上前。只听得李惜儿道:“你莫要担忧啦,我不是好端端地立在这里么?沈固打着龌龊主意,想用我去讨好蒙古人,还道我当真是傻的?何况还有人为我出头呐!”
江郁调笑道:“是谁那么大胆呐?莫非也是惜儿你的裙下之臣么?”
李惜儿白了他一眼,笑道:“是我的二哥朱骥。”
“朱骥,是他?”江郁先是一楞,转眼便回过神来,却是故意醋她,笑道,“看来你果然是有了哥哥,便忘了我呀!”
朱骥在一旁听得他说话轻佻,不知为何心头便起了一阵无名火,正想出去撞破二人,却听得那驿馆的卫士已过来喝道:“去去去,聊天到一边去,这里是官家禁地!”
江郁吐吐舌头,便对李惜儿道:“瞧瞧,他们可来赶人啦!今天晚上沈固来不来?他要不来,我还悄悄去群芳楼瞧你,我教你弹《玉楼春》。”
李惜儿依旧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道:“我猜他是来不了了,他还要忙着伺候蒙古老爷呢。”她抬头看看天色,道:“我却是该回去了。《玉楼春》脂粉气重,我二哥定然不喜欢的,你教我弹别的吧。”
江郁连声道:“好,好,你爱弹什么,我便教你什么。”
李惜儿只冲他嫣然一笑,转身自去了。江郁却还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满目柔情,竟是丝毫不加掩饰。朱骥早看得不耐烦了,便几步上前拍拍他的肩,:“江公子一向可好!”
江郁吃了一惊,回头一看见是朱骥,面上便是下意识一红,道:“朱……朱兄怎么也在这里?”他一时结舌,似是要辩解什么,张口便欲道:“我……我不是……”
朱骥道:“你怎么认得她的?”
江郁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只小声道:“是我发现阿松常常在群芳楼外转悠,心下起疑,问了他许久,才知道的。”他陡然加快语速,道,“惜儿是个好姑娘,身世又这般可怜,我便时常去照应她——我……我是当真瞧着她和一般的女孩子不一样呢。”
朱骥面色微和,道:“她不是被沈固包下了么?你怎么见得到她?”
江郁道:“我是扮作青楼里的龟奴混进去的,这法子还是惜儿教我的!”
朱骥听他说为见李惜儿,不惜自降身价扮作这等污秽之人,倒也觉得此情可悯。只是一想到李惜儿年纪尚小,正是需要好好教养的时候,便板下脸来,道:“你莫要将惜儿当做那些花街柳巷的女子一般看待,我终究是会想法子接她出来,做个正正经经的大家闺秀的。这几个月有你照看着她,我也承你这情,只是她年纪还小,你应该多教教她做人行事的道理,少跟她嬉皮笑脸的四处玩闹,那些淫词艳曲,更是少教她为妙。”
他这话说得颇重,江郁面上便是一阵红一阵白,只连声道:“不会不会!我对惜儿甚是爱重,怎么敢对她不敬?我不过是见她练琴辛苦,又不大得法,才斗胆教上一教……”
朱骥不悦道:“教她弹琴的事情自然有我,不劳兄台辛苦。”
江郁心中一虚,只低声道:“我……我当真是不曾存着半分坏心思。”
朱骥见他满脸尴尬之色,这一口气也有些松了。只是忽然想到方才他和李惜儿调笑时的纨绔模样,又硬气心肠,道:“她虽然不和我一个姓,可也是我亲口认下的妹子,这便是我如今最亲的亲人了。我自然记得你今日这番话,他日你要是做出什么事来,我可饶不了你!”
江郁连忙道:“是是是……不敢,不敢。告辞,告辞。”他连连打拱,也不敢抬眼瞧朱骥,只含糊告辞一通,一溜烟跑了。朱骥见他又是老实,又是尴尬,方才忍不住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