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一○章 贡使(一)(1 / 1)
二人入了内侧一间清静小室,石亨方道:“你知道蒙古瓦剌部么?”
朱骥点头道:“略知一二。瓦剌部乃蒙古诸部之一,且并非元室后裔。太宗年间对蒙古鞑靼部用兵,瓦剌趁势而起,渐渐坐大,只是摄于我朝军威,多年来朝贡称臣,之间并无大战。宣德末年瓦剌汗王脱欢打败鞑靼部,一统蒙古,他怕自己名不正言不顺,便立了元朝皇室的后人脱脱不花为大汗,自己做了丞相。他死后,儿子也先继位,称作‘太师淮王’,便是如今瓦剌真正的掌权之人。”
“不错。”石亨面色凝重,道,“近几个月来,兀良哈部一直在边境各处剽掠,你也是知道的。皇上对此大为震怒,已派成国公朱勇、兴安伯徐亨、都督马亮、陈怀等人,会同宣府、大同两镇兵马一起出边剿杀①。在此当口,却正逢上瓦剌太师也先遣使察力把失赴京入贡,不日便要到大同府境内。内阁和礼部怕瓦剌使臣心生疑惧,叫我们派出使者,向他们说明我军出兵为的是剿犯边的兀良哈,与他们无关——我看你就去走一趟吧。”
朱骥微微一愣,奇道:“此事事关重大,小人一介吏员,如何敢当?”
石亨道:“吏员打什么紧?你本就是军籍,我保举你做个试百户,便是我的部下了。我的手下全都是粗人,这般涉及两国邦交的大事,若不派个知书识礼的,我也不放心。”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倒教朱骥的一颗心都提了起来。他虽不喜石亨叔侄的跋扈作风,然而想到若是能就此改入军职,不但可以摆脱这腌臜的吏员身份,也可以做出一番事业,想来竟也是不错的选择。他斟酌许久,终是下定了决心,道:“既是如此,小人便谢将军栽培了。却不知此事小人该如何措置?”
石亨道:“不过是传句话的事情,本也没甚难的。只是瓦剌这些年依靠通贡结好朝廷,被那些大员们惯得刁了,沿途惹是生非,不在少数,你处事必得小心谨慎,不许弄出事端来。”
朱骥应声称是。石亨目光忽地一沉,又道:“还有一事,你也须上些心。”
朱骥听他说得严重,忙道:“将军请讲。”
“你该知道,瓦剌自宣德十年入贡以来,人数年年增加,这几年更是动不动便有两三千人,无非是想多讨要些赏赐。如此一来,花费甚大,朝廷便有些吃不消了。去年皇上下令,凡瓦剌使臣入关的,人数不得超过三百,多余的一概挡在关外猫儿庄②,不许他们南下。今年又逢北使入贡,瓦剌狡诈惯了,定然不会乖乖遵守。其间少不得要闹出争端来,你可要妥善处置。”
朱骥一怔,不觉迟疑道:“若说传个话,也不过是个信使,小人自然能做。可这事涉及官面和礼制,小人一个微末小吏,恐怕说不得话。”
石亨不耐道:“你不须如此轻贱!你既是我派出去的,那便是我石亨的人,如何能堕了威风?若是真到了不得不争的地步,你尽管放手去做便是了。”
朱骥得了这一句话,这才安下心来,拱手道:“小人定不辱命!”
当日下午,朱骥便带上五十个人,从大同右卫前往猫儿庄。这一路几乎要横跨整个大同府北部。一路沿着长城边墙东行,触目都是昏然一片的戈壁和荒漠。城墙和堡垒在灰黄的大地上起伏,一冬的残雪未化,几棵白杨伸出枝桠面对苍白的天空,远远近近一片萧瑟空蒙。
过了下水海,从土城和宣德卫旧址间穿过,再有一两百里的路便是猫儿庄。这里南与阳和卫隔长城对峙,北与威宁海子远远相望,是蒙古瓦剌部南下贡使的必经之路。自宣德末年以降,瓦剌部臣服于大明,每年都要派出使者入贡马匹、骆驼、兽皮、玉石等各类方物。有时一年数次,有时大汗脱脱不花和太师也先亦会同时派出使臣,少则几百人,多则两三千人,都要从猫儿庄过。久而久之,这里便形成了小小的聚落,倒也有一百多户人家,几处酒馆店铺,专做蒙古人的生意。
朱骥带着五十人的小队,在空阔的北境行了三四日,便看见了猫儿庄的城堡。堡内一个管事的通译已得了信,亲自出来迎接。朱骥问起贡使的情况,那通译便道:“今晨探马回报,此次瓦剌使团由正使察力把失、副使速来蛮率一千余人并贡马二千二百匹,青鼠、银鼠、貂鼠皮共三万余张,今晚便至猫儿庄。”
朱骥皱眉道:“这么多人?皇上的圣旨里分明只许三百人入关。”
那通译叹道:“那些蛮子,哪里会把咱们皇上的话放在眼里?去年秋九月瓦剌使臣来朝,倒是只带了二百九十八人,只是所贡马匹皆羸弱瘦小,各色方物也都残破敝旧,这分明就是和朝廷对着干么!”
朱骥听了这话,不由得苦笑,道:“这可真是嚣张至极了!”转念又问道:“这回来的正副使,你先前可与他们打过交道?”
那通译摇头道:“以往瓦剌使臣的正使都是皮儿马黑麻,此人精通汉学,一心有向我王化之意,行事素来恭谨。只是今番来的这个察力把失,听闻在瓦剌部族中也是个强硬好战的,小人未曾与他有过来往,也不好妄下结论。”
朱骥听了此言,心中越发明白这件事不易了局,也只得暗暗留意。到了傍晚,前哨来报,瓦剌使臣已在二十里外。朱骥登上堡门高处的望楼远远一看,只见一片昏灰的暮色之中,正有一支军队蠕蠕而动。前头是黑压压的人,后面尘土飞扬中俱是马匹骆驼之属,竟不知有多长。朱骥从未上过战场,可眼看着瓦剌使臣的队伍,心中却油然而生一股凛冽之意,不觉暗自喟叹道:“好厉害!”
他转身下楼,吩咐手下人开营门,设礼乐,布仪仗,准备迎接使团,自己率众行至在堡外十里处相迎。过不多时,只听北风中多了一丝奇异的声音,宛如极远处有人以大地为鼓面,击打出心跳般的节奏。鼓声渐近,沉闷之声化作了刺耳的聒噪。晦暗中,只看见密密的碎雪和尘土裹挟着数不清的黑色骑兵奔驰而至,打头的二人一身戎装,头戴风帽,腰系蹀躞带,俨然蒙古贵族的装束。朱骥出列三步,躬身一揖,道:“大明大同左参将都督佥事石亨麾下试百户朱骥,奉命恭迎瓦剌使臣,恭祝贵邦汗王福寿安宁!”
他说完这一句诵祷之词,却不闻对面的蒙古人有何作答。他微微抬头一看,只见瓦剌正使察力把失和副使速来蛮高踞马上,都是一脸倨傲。朱骥顿时皱眉,低声命身边的通译再将方才的话传译一遍。通译还未开口,却听得察力把失身侧一个头戴白帽的回回通译尖声道:“我等远道而来,南朝居然只派一个百户前来迎接么?”
朱骥倏地抬头,双目直视那回回,喝道:“你是何人?两国交使,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他凛然一转头,对着马上的正副使臣一拱手,道:“大同参将石都督命小人来此,乃是为了传达吾皇圣旨。小人纵然身份卑微,此刻也是天使身份,难道使臣那颜③连大明的皇帝也不放在眼里么?”
察力把失却也不动,只是哈哈一笑,用一口甚是纯正的汉语道:“非是我等胆敢不敬南朝天子,只是我等一路南下,所过之处,皆可见兵马调动,这难道是好好说话的样子么?”
朱骥双目微眯,只一拱手道:“吾皇圣旨,正为此事。此番大同、宣府地方动兵,乃为驱逐入侵之兀良哈部,与瓦剌无涉。还请贵邦莫要惊恐,安心随我等入关便是。”
察力把失尚未开口,他身侧副使速来蛮已不屑道:“原来你家皇帝打的是兀良哈!你可知道,泰宁卫都督的女儿嫁的就是我们太师,瓦剌与兀良哈三卫结亲已久,南朝在这时节对兀良哈用兵,岂不是给我们难堪?”
朱骥正色道:“兀良哈自太宗年间以来,屡附屡叛,时时出兵搅扰大明边境,前番更屡屡侵我延安、大同等地。吾皇下令,命大同、宣府兵马会同京军联合清剿,不日便可剪除凶贼。若贵邦安分守己,我大明自当以礼相待;若定要与兀良哈牵扯不清,那才真有不忍言之事!”
速来蛮面色顿时一阴,咬着牙道:“你的意思,莫非是还想跟我瓦剌开战?”
话一出口,明朝一方的士兵皆是一凛,不由自主地暗暗攥紧了兵器。朱骥故作清闲地一笑,叹道:“真要开战,吃亏的是谁,那颜不会不知道吧?到时互市一止,我大明百姓照旧自给自足,贵邦只怕连铁锅、茶叶和盐巴都没有了!”
速来蛮面色一青,知道对方说的是实情,只得抬眼看察力把失。察力把失拈须一笑,已翻身下马,右手抚胸向朱骥鞠躬,道:“是属下无礼,给贵国添了麻烦,还请原谅。”
他既表示服软,速来蛮等人也都只得下马行礼,朱骥紧着的一口气终于舒了,忙领着使团进入猫儿庄堡内。馆驿早就安排好了酒席,俱是按照蒙古风俗烤制的羊肉和熬得浓浓的奶茶,地上没设桌椅,只是放着毡子和火塘。察力把失带着五十个亲兵入席,盘膝于地,用腰间蹀躞带上系着的小刀割肉而食。朱骥坐在东首的矮凳上,因他吃不惯膻腥的食物,因此只是礼节性地吃了些便放下碗筷。蒙古使团一路跋涉而来,已是疲惫不堪,此时有酒有肉,不免大吃大嚼起来,只把一座富丽堂皇的馆驿熏得怪味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