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九章 兵变(一)(1 / 1)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匆匆进来,在彭达耳畔低声说了数句。彭达不禁变色,脱口道:“一群废物,石亨的宅子就多大地方,你们这群蠢货连点东西都抄不到么?”他眼珠一转,突然看向朱骥,道:“你过来!”
朱骥迟疑片刻,方越众而出,道:“怎么?”
彭达只将刀握在手中把玩,随口道:“我瞧你说话挺有些条理,你是做什么的?”
朱骥道:“我是大同右卫仓的攒典朱骥。”
彭达点头道:“原来只是个攒典,可惜,可惜。我有件事要你去做,你替我去卫所衙门走一趟见见石彪,就说明日天亮之前,将他们军屯的鱼鳞册和契书全部交出来。若是不交,或是交得少了,老子就一把火烧了他这破仓,把上上下下都杀个干净,反出边去投靠兀良哈!”
朱骥心念一动,已是点头道:“好,我帮你去传话。”
话音未落,身后吏员中便有人尖声道:“朱兄弟,别跟他们去,和叛军搅在一起,那是死罪啊!”
朱骥略一犹豫,那彭达已几步上前手起刀落将说话之人砍死,一时鲜血四溅,周围的人都吓白了脸,哪儿还有人敢说话?朱骥眉头紧锁,却径直抬头向彭达道:“走。”
当下彭达点了十个精干的亲兵,让自己的义子彭信挟持着朱骥出了大同右卫仓,一路往卫所衙门而去。此时街道上家家关门闭户,一个闲人也不见,大路两边全是全副武装、手持火把的叛军严密把守,小路转角处也有士兵巡逻,风雪中一片肃杀清冷。
朱骥随叛军行了半里来路,便见一座红漆木门的八字衙门大门洞口,此时四面都已层层围上了叛军,见到朱骥率众而来,纷纷提枪按刀,警觉起来。彭信上前对此处首领交代了事由,叛军便让开一条路让朱骥入内。
大堂上灯火通明,坐着四五人,堂前空地上席地设着炭火烤架,一条烤羊腿已成了炭色,发出浓重的焦味。正中坐着一人,身穿绯红贴身软靠甲,二十多岁年纪,国字脸、浓眉长髯,身材极是魁梧,虽是坐着,却比那瘦小之人站着还高上些许,想来便是石亨的侄儿,小石将军石彪了。
只是此时此刻,他的面色却未免有些不好看,一见朱骥进来,便是拍案而起道:“这是什么人?老子要见的是彭达!”
话音未落,左右四五个叛军立刻一拥而上将佩刀比在他颈中。石彪嘴唇一动,便骂不下去。彭信上前一拱手,道:“这一位兄弟是大同右卫攒典朱骥,彭将军有话让他来传。”
“呸,彭达算什么将军?”石彪悻悻坐下,只哼道,“说!”
朱骥只得上前道:“小人大同右卫攒典朱骥,如今彭将军已占了大同右卫仓,请小人前来传话。若是朱总兵不肯在明早前将侵吞的屯田全数归还,彭将军便要将烧仓叛逃了。”
其实若只是兵变,这些军将自有一套欺上瞒下的本事,能将事情消弭于无形。可粮仓却是国家重典所在,若是被烧,那是绝对瞒不住的,这不但是关系一辈子前程的大事,弄不好还要掉脑袋。石彪虽是粗人,却也知道这里的轻重。听了朱骥这话,果然便收了几分骄横之意,低声道:“鱼鳞册是我叔叔收着的,我也不知道他放在哪里了。”
“当真?”彭信疑虑陡生,道,“你别唬我!这时节你叫我去哪儿找石亨去?”
石彪不屑道:“我何必骗人?你们想必也搜过我叔叔的宅子了,哪里有这些呢?”
彭信听了这话,果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挠头纳罕。朱骥却是忽然计上心头,叫道:“彭兄弟,我知道有一处地方,你们定然不曾搜过!石亨虽是驻节在右卫城中不假,可石彪却是威远卫指挥,不过是因这几个月石亨在外打仗,才来大同右卫驻守的。可见这威远卫又是他叔侄的一处老巢,可是不得不搜啊!”
彭信目中顿时闪出几分雀跃来,连声道:“你说的是,我们却是未曾想到。”然而他目光一转,却又焦虑道,“只是威远卫又不在我们手里,只怕不大好搜查呢。”
朱骥道:“此事不难,我自有主张,只是还请许我单独和小石将军说两句话。”
彭信将信将疑,见石彪兀自铁青着脸,又见朱骥自信满满,方才一挥手道:“所有人都退出去!”
一声令下,叛军便各自收回刀剑,退到门外,仍将大堂紧紧围住。朱骥过去阖上门,方转头对石彪道:“小石将军,你信不信我?”
石彪冷冷道:“你这个腌臜小吏,分明和叛军是一伙的,我为何要信你?”
朱骥低声道:“可若是我说,我能调来救兵,解右卫之难呢?”
石彪眸子倏抬,虎目雄视,便盯着朱骥的面庞。朱骥迎上他的双眼,道:“只要小石将军肯将威远卫的兵符给我。”
石彪目光渐收,只道:“兵符是将官第一信物,我若给了你,你当真与叛军一起反了,怎么办?”
“我不会反!”朱骥声音虽轻,却字字句句有斩钉截铁之力,“我是大明大同右卫仓攒典、正统三年举人朱骥。此时此刻,小石将军只能信我!”说着,他便从腰上解下大同右卫仓的出入腰牌,探手放在石彪面前的桌上。
石彪双手按膝,身子前倾,看了看那牌子,道:“一块破牌子,难道便想换我的兵符么?”
朱骥微笑道:“这不是破牌子,这是我吏员的身份,亦是大明的体统!”
石彪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从怀中摸出半片虎符,向朱骥一抛,喝道:“给你,滚吧!”
“谢小石将军。”朱骥收了虎符,才扬声道:“彭兄弟,进来吧,虎符到手了。”
彭信等人闻声破门而入,个个面露喜色。与石彪在一处的将官皆是面色大变,脱口乱叫道:“将军,他在耍诈!”唯有石彪面色不变,淡淡道:“都给我闭嘴!”
军士们这才各自息了声,朱骥只向石彪当胸一揖,便和彭信转身出了衙门。门外已有人准备好马匹,彭信自去和彭达报信,朱骥便带着其余人认准南方,一路快马出城。
夜色深沉,风雪汗漫,不过半个时辰,地上便已结起了没人脚踝的厚雪。风声呼啸,大雪如席般一片片撕扯着扑面而来。远近有散居的村落,闪出零零星星的光电,在白雪的反射下,映出不定的光芒。
威远卫在大同右卫西南,相隔并不很远,然而在这等大风雪之下,可谓寸步难行。朱骥久未这般骑马狂奔,只觉右腿关节处一阵阵刺痛,好似如千万根钢针攒刺。其实莫说是人,便是胯/下久经沙场的战马也被狂风吹得站立不稳。
如此一路艰难跋涉,到达威远卫时天已微微泛起鱼肚白。只是因风雪太大,天地间仍旧是一片昏沉汗漫。威远卫比大同右卫更小,也跟靠近边墙,土筑的城墙前吊桥高宣,护城河却早已冻成了冰。朱骥高坐马背,冲城上高喊道:“小石将军虎符在此,请速开城门!”
他顺风而喊,那声音便随着大风直送上城头。便见城楼上灯光一亮,朦胧中便见有人探出头来应了一声什么,才见绞索慢慢转动,从吊篮里放下一个人来。二人隔河而立,城中的军士挑起一盏气死风灯,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朱骥将虎符在手中一扬,道:“奉小石将军令,进城说话。”那军士拿起灯笼一照,见来人果然都是大同右卫的军官服色,又验看了兵符,便放了一大半心,方道:“等着。”
他依旧坐了吊篮上去,不一会儿,城头便有人放下吊索,将城门打开一线。朱骥策马率先入城,其余十来个叛军也紧跟而入。卫所中留守官军自指挥同知以下,听闻指挥小石将军有话来传,俱都全副武装赶来听令。
灯火辉煌之下,便见朱骥手捧虎符,一步一步踏入卫所衙门,身后十来个叛军也各个昂首挺胸,气势不凡。指挥孙成见来人甚是面生,不觉迟疑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有小石将军的虎符?”
朱骥不答,只将半片虎符托于手心,道:“你若有疑,尽管拿去一验。”
孙成向身边人一瞥眼,便有人下来接了虎符。孙成也拿出自己的那一半,阴阳榫头一对,正是严丝合缝。孙成点点头,这才安心,正要将虎符放下,冷不防却听朱骥一声高喝:“大同左路威远卫下将官听令!大同右卫千户彭达作乱,与我同来者皆是叛军,拿下!”
话音未定,他已反手抽出身侧一个军士的佩刀,手起刀落,狠狠砍入一个叛军胸膛。那人猝不及防,惨叫一声便即倒地。鲜血顿时飚射而出,只将朱骥胸前的衣襟染得通红。他深吸一口气,只觉手腕微微颤抖。他虽是出身将门,却是从未杀过人,却未曾想到,钢铁入肉之时,那种紧密滞涩之意,是这般催人作呕。
只这一刹那的迟疑,叛军已是惊觉,嘶声道:“不好,中计了!”当先一人便挥刀冲着朱骥颈中削落,朱骥只觉劲风及面,下意识向后跃开,然而他右腿的陈伤早已冻得麻木了,起落不便间,那一刀便重重斫进了他的肩头。朱骥痛哼一声,已觉浑身酸软,下意识伸手握住那嵌入肩胛的刀尖,只咬牙道:“还愣着干什么,快!”
血溅当场,孙成才猛然反应过来,连声喝道:“统统拿下,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军令一落,四面卫军便蜂拥而上。叛军人数本少,瞬间已落下风,刚开始还能抵抗,但转眼变成了一面倒的屠杀。一片血红杀场上,便听惨叫声不断,咒骂声不断:“朱骥,你不得好死,你这个心思腌臜龌龊的奸人!你这个叛徒……”
朱骥听在耳中,却只是惨然一笑,奋力一扬手拔出肩头长刀,道:“莫要怪我。”
一阵混战,叛军顷刻剿灭干净,地上尸体和残肢枕藉,已是一片惨红。朱骥伤处鲜血汩汩流出,衣衫竟已看不出本色了。孙成见他负伤,面孔便白了,忙吩咐左右道:“快,叫军医来!”
朱骥勉强摇头道:“皮肉伤,无事。大同右卫还在叛军手里,他们扣了小石将军。”
孙成惊道:“那怎么办?”
朱骥闭目片刻,才复又睁开眼来,道:“听我的。你们去找一个容貌身形与石亨将军相似的人,多多打上旗帜,只说石将军征剿兀良哈大捷,提前回城。叛军心虚,风雪中又认不清楚人,定会打开城门。入了城,你们兵分两路一路打右卫衙门,一路打右卫仓,那里是叛军的老巢。”
孙成点头道:“好,我自然照壮士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