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八章 边城(二)(1 / 1)
这一夜,朱骥却没能好好入睡。背上伤口的药性褪去,便开始火烧火燎般的疼痛,头脑却越发昏沉了,梦境中影娘皓腕凝霜,垂首抚琴,朱骥待要追上前去,那人影却变作李惜儿的模样,忽然就贴近身来,柔声唤道:“二哥!”
朱骥霍然惊醒,方觉全身冷汗淋漓,睡意便全消了。他环顾室中,见环堵萧然,也没什么是值得带去大同右卫的,便随手收拾了几件御寒的衣裳,又将碎银子打了个包裹,便要起身。冷不防怀中一物滑落在床上,朱骥忙拿起一看,却是一块晶莹光洁的玉佩,刻着海东青拿天鹅的图案,不过寥寥数刀,便尽得神韵。
他这才想起这是江郁送他的东西,后来事情起了变故,这玉佩也并未用上。他暗想自己这一去大同右卫,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这玉佩既是他人之物,自该及早归还才是。他又扭头一看睡在一旁小榻上的阿松,暗想这孩子年纪尚小,却也不忍带着他去大同右卫那般苦寒之地受累,自己走之前,也确实该寻个地方安置了他。
他想到此处,便叫了阿松起来,只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阿松兀自懵懂贪睡,只含含糊糊地点头称是。二人出了大有仓,便一路往华严寺去。此时天色尚早,寺中尚无多少香客,门前只有两个小沙弥正在洒扫。朱骥忙迎上前去合什一礼,道:“贵寺中可有住着一位姓江名郁的施主?我是他的友人,还请代为通传。”
那小沙弥停下手中的扫把,道声“阿弥陀佛”,才道:“江施主住在后院菩提居甲字号房,施主自去寻他便是。只是江公子一向起的迟,只怕是要等上一等。”
朱骥谢了,忙带着阿松一路寻到菩提院,果然便见甲字号房房门紧闭。阿松要上前叩门,朱骥却拦住他,摇头道:“勿要失礼,等一等也好。”
这一等,却直等到日上三竿,才见那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便见一个身着宝蓝锦袍,长相俊美风流的少年公子从内出来,正是江郁。朱骥忙上前拱手叫声“江公子”,江郁却是大大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忙笑道:“竟是朱兄来了?快请进!”他顿了顿,方才觉出几分味道来,讪讪地道:“不好意思,让朱兄久等了。”
朱骥笑道:“哪里,我也是刚来。”他见江郁面上似是松了一口气,不觉笑他天真,方道:“我也不敢叨扰江公子,今日来是特为完璧归赵的。”说着便将那玉佩双手奉上。江郁微微一怔,奇道:“怎么没有用上?莫非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朱骥苦笑道:“江公子不必多问,你是官家子弟,何必卷进我这般小民的官司中?”
江郁皱眉犹豫片刻,方将信将疑道:“你若有什么难处,不妨与我直说,我或可助你。”
朱骥暗笑他见事简单,只好摇头道:“此事一言难尽,我怎好将公子平白牵连进去?何况我如今也并无大碍,江公子倒是多心了。”
江郁闻言,却是略一尴尬,忙摇手道:“朱兄客气了。”他伸手便拿回那玉佩,方道:“朱兄还有什么用得着小弟之处,尽管开口便是。”
朱骥点头道:“我不光为还玉而来。我这些时日有事要离开大同,我有个小仆名唤阿松,跟随我多年,我不忍他随我前去受苦,还想请江公子帮忙安置,随便给他点活计使唤,赏他口饭吃,便是足够了。”
说着便将阿松推上前来,道:“阿松,见过江公子。”
阿松到此时已是睡意全消,惊了半晌,才道:“二爷这是要赶我走不成?”
“听话!”朱骥略略加重口气,低声在他耳边道,“你留在大同,为我留意李小娘子。”
阿松听得这一句话,才精神一震,只向江郁跪倒行礼,道:“小人阿松,见过江公子。”
江郁哪敢受他大礼,忙扶他起来,又还了半礼,道:“小哥儿太客气了。”他方转头对朱骥道:“朱兄既然将这位小哥儿托付于小弟,那便是看得起我。小弟也不敢当他作寻常下人看待,定当护得他安康而已。”
朱骥见他口气诚恳,方郑重谢过了,又吩咐阿松听话莫惹事,便独自踏上了前往大同右卫的道路。
离了大同,只纵马跑出去十多里地,村舍房屋便少了。触目所见,茫茫绵绵,都是连绵起伏的荒漠和戈壁。初冬季节,已是大雪皑皑,天地间笼罩在一片灰白之中,大地被分割成黄白相间的斑块。路上一个人也看不到,路边偶尔有一两座堡子和断断续续的城墙,有的用夯土所铸,有的用青石所砌,有如一个个静默的巨人矗立在荒原之上。
如此接连行了三日,方到了右卫城。这一路行来,多是山峦起伏的高原地带,大同右卫却建在一块难得的平原之上,东西夹山,南有大河,地势险峻,极宜驻守。
此地是大同西路参将石亨的驻节之地,又是大同以北第一等的要塞。只见一片沟壑纵横、高下起伏的荒漠上立着一座大城,两侧绵延着看不到头的黄土城墙,映在傍晚苍黄的天色中,几乎分不清彼此。城墙边一条宽阔的大河,此时早因严寒结冰,形成一片迷蒙的灰蓝色。
朱骥下马穿过吊桥,进入城内。街上行人很少,也不见什么戍军巡逻,混着残雪的泥泞的街道两侧都是黄土作坯、上覆稻草的平房,偶尔有几户人家的屋檐下摆着腌咸菜的黑釉陶缸,上面用青石压着,散发出一股腥咸的味道。
他寻到大同右卫仓下,求见了仓中大使,将沈固签发的调令送上。那仓库大使倒是个和气人,见了这调令,也只是问了问朱骥生平籍贯,便让他先下去歇息了。
如此一连过了三四日,朱骥才渐渐熟悉起此地来,方知此刻大同参将石亨带着城中的精锐部队在金山一带剿杀犯边的兀良哈三卫,城内便只剩下石亨的侄儿威远卫指挥石彪,带着些轮班备操的人马留城驻守。
边城苦寒枯燥,时日也过得格外缓慢。这日夜里,库丁们如往常一般聚在一处吃喝。仓下规矩是不许起火,所以一群人皆围在廊下黑灯瞎火喝着冷酒,吃着馒头羊肉。天色漆黑,左右不能视物,朱骥便也混在人群中听他们说话。
几个库丁骂了一通寒冷的天气,调笑了两句营妓的屁股,便有人渐渐说到边事之上:“这几个月来,兀良哈的鞑子总是往延安去。咱们石将军带着大兵剿来剿去,却也总剿不出什么名堂。有时候得了六七颗脑袋,便敢上报大捷。嗨,这样的大捷,唬得了谁哟!”
有人便笑着转圜道:“兀良哈哪里是这么容易剿的?当年永乐爷爷打建文君,还不是全仗了兀良哈的铁骑?只是永乐爷爷做得好事,屁股却没擦干净,将大宁割让给他们当做赏赐,又不许他们前来放牧,这才惹恼了这些蛮子。”
话音未落,便有人不屑道:“你也别光吹嘘鞑子厉害,你也睁大眼睛瞧瞧,咱们的兵都是什么兵?石将军已算是会打仗的了,还不是将手下丘八当家丁佃户使?往日里一个月倒有二十天是在给他们叔侄俩盖房子种地,这种兵,可怎么能打仗?幸好俺们归的是户部管,此刻还能在这里逍遥快活。若是当了他们的兵,那可苦喽。”
他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俺前日碰上彭家老三了,你知道他说什么?可怜哟,原本分派的屯田都被上峰霸占了,月粮被克扣了不说,还要平白为上头人耕种。朝里的人说什么‘藏农于兵’,可他们哪里知道下头的内情?如今卫所的士兵是连半分屯田都捞不到的,更不要说这边塞之地,土地本就长不出什么好东西——列位听听,这分明是不给人活路了。”
“可不是?尤其是如今城里的这一位小爷,那可当真是天底下头一号活阎王!没有他不爱的钱,没有他不好的女人,没有他不想占的便宜!”又有人接口,这骂的却是石亨的侄儿石彪了。
他还要再发牢骚,一旁年纪稍长之人便将一根羊骨头塞进他嘴里,骂道:“嘴巴是用来吃东西的,等闲别搬弄是非!反正闹不道咱们头上便是。”
那人叼着羊腿,只得冲天白白眼。先前说话那人却笑道:“老哥这是怕了呢,却尽是有人不怕。彭老三说了,石彪敢这般克扣军士的粮饷,到时候老天翻脸无情,可休怪他们心狠手辣。”
众人闻言都是“咦”了一声,便有人奇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他还要造反不成?”
那小子一听便忙不迭撇清道:“俺知道个甚!不过彭老三这些日子总是鬼鬼祟祟地和人在一处说话,还四处找人询问石将军回来的日子,只怕是当真要弄出点事来呢!”
大伙儿听了都是连连咋舌,既是好奇,又是害怕,分说了一会,却也只传些小道消息罢了。喝尽了酒,吃尽了肉,冬夜依旧寒冷黑暗,库丁们都各自回房歇息,朱骥也只闷闷去了住处歇下。那些边城的□□,他一概不知,也插不上口,然而光是听来,便叫人气闷之极。
睡到半夜,忽听得外头乒乒乓乓吵成一片,朱骥仰身起来,却见窗外一片红光耀眼,顿时大吃一惊,只道是粮仓失火了,忙跳下炕摸到门边,推开一线向外看去。只见外头已下起了连天风雪,小院子里已积了一片银白,那原本空荡荡的庭院居然已多了十几个手握刀枪、作官军打扮的汉子,却并不是大同右卫仓的库丁。
朱骥情知事情有变,几步冲出门外,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然而话音未落,脖子上便被横了上两把钢刀。朱骥一凛,瞥眼环顾四周,见同院子的四五个小吏也都被押着出来。官军中便有人对朱骥等人拱手道:“兄弟们休怕,乖乖别抵抗,我们不杀人!”他一摆手,便有人押着几人走出院子,一路来到仓下。
到了仓院内,朱骥只觉眼前一亮,平日里一到晚间就不许举火的地方,已被这群不知来路的官军点着火把照得四周明如白昼,亮堂堂地照成一片。有人推开一间屋子,将朱骥一行五人推了进去。踉跄入内,才见里面已被关着十来个库丁,想是整个大同右卫仓都被人占了,里里外外竟不知有多少人。
朱骥一入内,一众人便都围上来问长问短,四下乱成一片。这时只见外头一个身着千户服色的将领进来,对着诸人一拱手,道:“在下大同右卫千户彭达,委屈各位在此将就一晚,我们办完了事,自会放你出去!”
人群中却有人尖声道:“彭三儿,你要干什么?你这是杀头灭门的勾当!”
彭达哈哈大笑,道:“告诉你们也不妨,休说这小小的大同右卫仓,此刻右卫城四门都在我们兄弟手里,便是小石将军本人,也被我们拿啦!”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哗,七嘴八舌地高叫道:“你要造反?”
彭达冷笑着将一柄长柄朴刀在地上一插,道:“老爷不想造反,只想那姓石的叔侄把吞下去的屯田籽粒都给我的兄弟们吐出来!此时此刻老石不在城里,小石不过是个纨绔,哪里是我们的对手?你们最好也老老实实的,休要乱跑乱说,否则休怪我无情无义!”
众人都被他几句杀气腾腾的话吓得不敢作声,彭达冷眼一扫,转身要走,却听身后朱骥突然出声道:“你们的屯田都被石家叔侄霸占了不成?”
彭达仰天长笑,笑声中满是悲愤之意,他一指屋外的风雪,喝道:“右卫苦寒之地,一入八月,便可以冻掉人的手指脚趾,这样天寒地冻的天气,还不是我们兄弟在拼死拼活为他们守城守关?他们倒好,明明是将军,却当起了坐地收租、雇兵为农的勾当!我们本是大同右卫的戍军,按照□□高皇帝定制,边军三分守城,七分屯种,每军五十亩地,每年纳粮十二石,余下的便是我们的口粮。大同之地年景虽不大好,却也饿不死人。可石亨叔侄仗着有权有势,将军屯土地全部私占。我们这些贫军无地可耕,无钱可缴,无米可活!光年里的这几天,我手下的兄弟冻饿而死的便有四五人!我彭三八尺男儿,官职也算不小,却只能看着他们一个个去送死!你说,这个公道,我该不该问他们讨还?”
朱骥听他说得声嘶力竭,知道此人已是激动到了极点,一时也不敢贸然触怒他,只得收声不语。彭达见他不说话,便也抛下他,只点起四五十个士兵,各自剁开仓廒门锁,进去搬运粮食。有几个饿红了眼的士兵却早已忍耐不住,几步冲到粮囤边,抓起生米便往口中塞。朱骥见他们犹如饿鬼投胎一般,也不知多少天没吃过东西,心中只是大痛,暗想这大同是北方重镇,粮草军备俱都如此混乱,文武官员贪墨横行,若有战事,又如何能挡得住蒙古人的铁骑长刀呢?他心下颓丧,忍不住便脱口骂道:“石亨叔侄未免也太贪苛了,军政败坏至此,都是这群蠹虫造的孽!”
彭达闻声转头,冲朱骥苦笑道:“兄弟这话,我们听在耳中,还觉得有些暖意。只可惜石亨叔侄不过是大明边将中最寻常之人,更有那吃空额、喝兵血、克扣欺瞒的将领,你不曾见到!那些人高高在上,如何知道普通士卒过的是什么日子?若非如此,我们又何必造反?我们也都是有妻儿的人,如何不知道这造反是灭族的大罪?只是……我们实在是又冻又饿,再也活不下去了!”
朱骥心下恻然,低声道:“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收场?这总是死罪。”
彭达恨声道:“我早想得明白了,我一人死不足惜,只要石亨叔侄肯把吞下去的军屯按照国初鱼鳞册上的数目还给士兵,将那些侵占田土的契书毁掉,将士们又有了饭吃,我便满足了。若是他连这些都不肯交,那就休怪我无情!我本是山后杂胡①,既不是汉人,也不知道什么礼义廉耻。逼得我急了,便带着人马自去投靠了兀良哈,导着他们年年犯边,便有得你们苦头吃!”
朱骥听了这话,心中便是暗暗叫苦。自宣德年间以来,卫所之制渐趋败坏,边军的豪强贵族便趁机私占军田,因此各边也屡屡为此闹出兵变,这并不算什么新鲜事。只是大同是北门锁钥,右卫又是锁钥上最关键的一点,若真的闹出大事,叫蒙古人趁虚而入,那岂不是要闹出天大的事了么?他眼见此时彭达神色激动,决计听不进自己的劝,也只好暂时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