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七章 寒士(三)(1 / 1)
朱骥又谢了一番,才抱着琴匆匆离去。先回了住处安置了琴,才直往群芳楼来。还未到楼下,远远便看见门边的系马石上拴着好几匹装饰华丽的马匹和马车,却不知楼中来了什么贵客。进了楼,朱骥便见来来去去的龟奴妓/女都拿怪异的眼色盯着自己,他心中奇怪,当下停下脚步大声道:“朱骥求见王妈妈,为李娇娘赎身!”
他大声喊了三四声,周围的人都远远看着,无人敢靠近一步。过了许久才见王七娘带着两个龟奴从楼上下来,一见朱骥便笑道:“朱老爷真把钱带来了?”
朱骥将那玉佩往桌上重重一放,道:“这玉佩足足值得四五百两,难道还不够么?”
王七娘面色微微发白,一对小眼睛四下转着,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她缓步走到朱骥身边,略略看了看那玉佩,便笑道:“朱老爷,今儿这事,只怕成不了了。”
朱骥先是大奇,随即脸色便阴沉了下来,道:“莫非妈妈是嫌我这玉成色不好?”
王七娘勉强一福,嚅嗫一番,才低声道:“实不相瞒,今儿一早楼中来了一群贵客,点名要娇娘陪酒,如今宴席还没散呢。”
朱骥顿时皱眉,细细一听,后院果然传来歌管丝竹之声。他强忍怒气,便道:“不是说这三日里不叫她接客的么?如今我说话算话,你为何要食言?”
王七娘连声道:“朱老爷这话可冤了老身。并不是老身叫娇娘去接客的,实是那些贵客不知从哪儿听闻了娇娘的名声,非要点她的名字。老身一介草民,如何敢跟他们硬抗?”
朱骥哼了一声,道:“如此,那我便在此处等着,他们什么时候宴会散了,我再带人走。”
“这……”王七娘沉吟片刻,忽然笑道,“那也由得朱老爷,今日的茶水点心就算我群芳楼免费送于朱老爷的,只是这大堂之上人来人往,却不是什么好去处。老身叫两个姐儿,请朱爷到房里坐,如何?”
朱骥见她突然改口,暗暗怀疑她又要搞什么鬼,越发打定了主意要探个究竟,当下便摇头道:“茶水女人一概不要,我就坐在这儿等。”
王七娘极轻地哼了一声,便道:“既然如此,我们也拦不住朱老爷。反正我这儿宽敞,也不在乎多一个人的。来人,在门边给朱老爷掌个座儿,叫他等着吧。”
两个龟奴会意,立刻端了一条手掌宽的条凳放在妓院门口。这里面朝街道,人来人往皆看得一清二楚,显然是要叫朱骥出丑。朱骥心中暗骂这老母狗奸猾,略一横心便真在门口坐了。王七娘冷笑连连,打发四周看热闹的人离去,便是要看看朱骥能坐多久。
此时街上行人已多,来来往往都朝朱骥指指点点,却无一人敢靠近。朱骥咬着牙,兀自生气。却听身后有个少女的声音唤道:“朱公子,是惜儿姐姐叫奴家来传个话儿!”
朱骥回头一看,却是当日吹笛的那个黄衫少女方素锦,只皱眉道:“原来是方姑娘!却不知李姑娘有什么话要说?”
方素锦正色道:“惜儿姐姐让你快走,她说里面的人你惹不起。”
朱骥不禁奇道:“来的是什么人?”
方素锦道:“奴家也是不知。只是送酒菜的时候进去匆匆瞥了一眼,倒有七八个人,其中还有两个蒙古人。为首的那个好像也姓朱,有人叫他什么……武进伯!”
“武进伯、大同总兵朱冕?”朱骥大吃一惊,想起自己初来时许宝说的话来,不觉一惊。大同胡汉杂居,有几个蒙古人倒也不是奇怪之事,只是本朝边关大将竟和蒙古人一处喝酒,却是太不可思议了。
他正要再问,却见楼边的角门里窜出四五个手握白蜡杆的龟奴,将朱骥围在中间。朱骥忙收了神思,暗暗捏拳,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为首一人面如严霜,道:“你听着,户部沈侍郎要纳李娘子为妾,你这不相干的人快快滚开,休要在太岁头上动土!”
朱骥愕然道:“哪个沈侍郎?可是理饷侍郎沈固?”
那人哈哈大笑道:“你知道就好!今日便是沈侍郎点的李娘子的牌子,他看上了李娘子,也是李娘子的福气,跟着他总比跟着你这个穷措大好!”
朱骥心中又气又怒,那沈固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原来他也在今日的宴会中,没料到竟是他要强抢了李惜儿去。他猛地抬头,道:“我早就定了今日来给李娘子赎身,难道他一个当朝大员,竟要与街头恶霸一般强抢民女么?”
“什么民女?”一声尖厉的声音在朱骥身侧想起,王七娘已现了身,只见她面色阴戾,满脸的□□倒像是九月里打了霜的柿子,“是沈侍郎包下了她,从今以后,她只服侍沈侍郎一个,旁的人谁也不见!”
朱骥只气得浑身冒汗,手上的一百两银子好似如铅块般沉重。此时此刻,他不过是最低贱的小民,在权势和财富面前,自己的满腹学识一无所用。自己费尽心机弄来的玉佩,在别人手中根本不值一提。他牙关紧咬,心知就算硬闯进去也于事无补,倒不如先查查这一场宴饮和那两个蒙古人的来历,或许能有突破。
想定了此节,他方重重哼了一生,出了群芳楼,回到大有仓下。此时已近午时,库丁正在轮班吃饭,乱哄哄地闹成一片,见到朱骥来了也不稍避忌。朱骥素来待他们和善,见了他们在闹,便也凑过去和他们一道吃饭,边吃才边问道:“这四下乱哄哄的,可别叫沈侍郎撞见了,我前头可瞧见他回大同了呢。”
库丁们听了这话无不哈哈大笑,有人七嘴八舌地道:“他哪里有空来管我们?他只会和朱总兵、郭太监混在一处,商量自家的大事呢!”
朱骥眼神一凝,立刻问道:“这是什么话?你说来听听”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咋舌哂笑。当下有人便拉着朱骥的衣裳低声道:“朱爷,你是新来的,也难怪你不知道。如今郭老狗做的这桩买卖,大同上下无人不知,只怕就瞒着你老弟一人哩。他们呀,做的可是北边的生意!”
“北边?”朱骥心中一动,低声问道:“是回易①?他私贩茶马给蒙古人?”
谁知那人连连摇头,仗着酒劲道:“茶马?这买卖也太小了,郭老狗如何看得上眼?”他伸手将腰间的佩刀拔/出来晃了晃,道:“人家卖的是这个!”
朱骥听了却是大吃一惊,深吸一口冷气,道:“他竟敢倒卖军器?”
“嘿嘿,竟敢?他做这生意已是有年头了,他不敢,谁敢?”
其余人听了这话,却都无惊讶之色,显然是早已知道。朱骥忍不住追问道:“他这是杀头的罪过,难道竟无人来管么?”
库丁们大笑道:“你说叫谁来管?如今这大同城里,哪一个不是被他喂饱了的?他们背后有朝里的王公公撑腰!咱们宣大的罗抚台也算是个刚正的,却也只敢向朝廷提议在关卡上严查蒙古人的行囊,到底不敢真拆了郭太监的台。嘿,就算是这,朝廷还不依哩!②”
朱骥听了这话默不作声,暗想今日看见朱冕、沈固在群芳楼和蒙古人饮宴,只怕也和这桩生意有关。这些人胆大包天,还自罢了,可如此卖国资敌,当真是叫人一腔怒火不可遏制。他惶然抬头,只见身周人群笑骂者有之,艳羡者有之,却无不淡漠地将此当做了别人的事,自己无非做个看客,好与坏皆不重要。
朱骥只觉心下一阵阵发寒,最初的那一份愤怒,也终究消弭在这一片冷酷的笑声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