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七章 寒士(二)(1 / 1)
第二日一早李惜儿起来,却见朱骥仍坐在窗边沉沉昏睡,不觉一笑,莲步轻移走到他身边,轻轻一推他的肩膀,低声道:“二哥,起来啦。”
朱骥渐渐清醒,见李惜儿便站在他身侧,连忙起身退后两步,道:“惜儿,你也起来了?”
李惜儿抿嘴一笑,伸手一指屋外,朱骥正自不解,便听外头有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婢子伺候娇娘更衣梳妆。”
朱骥略略反应了过来,抬头看看李惜儿。李惜儿脸颊微红,便开门放了两个丫鬟进来。二人先为李惜儿披上一件皂色绣金缠枝莲的比甲,然后引着她到妆台前,从一个黑漆的莲花形妆奁中取出一面仿唐制的海兽葡萄镜立好,便将李惜儿原本挽做双鬟的一头长发梳成一个海棠髻,挽上皂色的冠儿,又在脑后插上两支方胜纹鎏金花钿。
朱骥站在后面看着三个女孩儿叽叽咯咯笑着对镜梳妆,心中自然也已明白,李惜儿这是在换下雏妓装束扮作妇人。想到此处,朱骥不觉尴尬万分,心想这不过是此刻权宜之计,日后若真要赎了李惜儿出来,定要想办法分说明白才是。
一时梳妆完毕,王七娘已带着人过来,一见朱骥便笑道:“我们家娇娘昨夜可将大爷伺候得好?”她伸手拉过李惜儿,上下打量她的新装束,只是连不停地笑道:“娇娘这一扮上,老身都认不出来啦!”
朱骥不愿再听她说这些尴尬的言语,便开门见山地道:“妈妈,李小娘子深得我心,我欲为之落籍,不知妈妈要多少银子?”
王七娘再也想不到朱骥初次见面便要为李惜儿赎身,脸上便有些不自然。李惜儿年纪尚小,容貌又美,若长开了必然是楼子里的摇钱树,她可不愿她被人早早赎了出去。她拖过凳子,翘起脚来坐了,方不冷不热地道:“老身对大爷说句实话,若是真看上了娇娘,往后多来照顾她的生意便是了,何必非要急火火地赎身?你们男人都是一天变一个心意,老身也是怕这丫头跟了你,将来受委屈啊!”
朱骥面色凝重,微微不耐烦地道:“妈妈只说,要多少银子便是。”
王七娘哼了一声,便冷冷竖起一个指头,道:“一百两!”
朱骥还未答话,李惜儿却已冷笑起来,道:“妈妈好不黑心,这年头买个长相好的全灶丫头也不过二十两银子,你倒敢在我身上要这些钱?我不过是多吃了你几口饭罢了,一来又没接过客,二来我也不要你家的首饰衣物。难道扣除这两样,你还敢狮子大开口不成?”
“哟!娇娘是有了良人,翅膀便硬了!”王七娘虽是对李惜儿说话,却下死眼盯着朱骥看了两眼,才道:“不说吃的穿的,难道她从北京到大同这一路的路费便不算了?老身请人教她歌舞丝竹,难道便不要钱了?如今可比不上国初那时候穷,做什么不得大把大把地掏银子?相公是做大事的,就当可怜可怜我老婆子吧!”
朱骥听她哭穷,心中更是烦闷,一拍桌子便道:“不就是一百两银子么?你等我三日,我为你凑齐便是。这三日里你不许让李娘子接客,明白了么?”
王七娘见朱骥动气,心中也有些害怕,不敢再多嘴多舌,当下便道:“那便是了。老身定然是将娇娘当做小姐伺候,可若是娇娘自己变了心,那我可管不了啊!”
李惜儿已是正色道:“好歹妈妈也算养我一场,我如何会叫妈妈难看?既是朱爷看上了奴家,奴家便当从一而终,如何会中途变卦?”
王七娘皮笑肉不笑地一甩手绢,嚓嚓嘴角的脂粉,道:“罢了罢了,果然是女大不中留。来人,送朱老爷去了吧!”
朱骥站起身,双目凝视李惜儿片刻,转身便走。楼下阿松早已等着了,一件朱骥出来,忙迎上去问候。只是他见朱骥面色沉沉,也不敢多话。二人出了群芳楼,只见外头白日高照,北风呼啸,二人骑了马便即出城,匆匆回到广聚仓的住处。
朱骥回到房中,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却只得了二十来两。这剩下的七十多两却要到哪儿去筹?他将包袱里的东西都翻出来,不过是几件衣裳,几本破书,都不值钱,唯有那张汪水云的琴算得上是古物,还能换些银子。
朱骥伸手抚摸琴弦,似乎又看见了影娘的一颦一笑。这琴自然名贵,更名贵的却是影娘那一段缱绻情意。他左思右想了许久,终于狠了狠心,便抱了琴出来,独自一人上了街。行了小半里路,只见前头人头攒动,原来便是城中赫赫有名的一处伽蓝,名唤华严寺。
此寺始建于辽,至今已有几百年,不但有文人墨客留驻题咏,且香火极其鼎盛。朱骥随信众走进寺中。穿过山门,朱骥抬头一望,不禁心中暗呼:“好一座雄伟宝刹!”触目一望,殿宇灿然辉煌。那大雄宝殿耸立高台之上,四角上翘,翼然欲飞,脊上一对鸱吻雕刻得玲珑精致,光泽逼人。那两侧的偏殿也都是雕梁刻崅,殿内佛像端庄丰腴,唐风盎然,四壁画着佛经变文中的故事,填金点彩,华丽非常。
朱骥不信佛,在寺中四处转了转便仍旧回到天王殿前,问寺中的和尚借了纸笔,写了个“出卖南宋古琴”的招子,用石块压在地上,自己便在一边的银杏树下等着买主。四周香客经过,倒是都要瞧上两眼,各自议论两句,只是并无人来搭讪。
如此一连设了两天的摊子,朱骥的古琴都未曾卖出。到得第三日上,朱骥不免越发焦躁起来。眼看日头见高,腹中饥饿,便叫边上一个卖锡纸的老汉帮忙看着摊子,去寺外寻铺子吃了碗莜面栲栳。再回寺中时,却见自己的摊子前正有一人徘徊不去。朱骥心中大喜,只道是生意来了,快步上前便拱手道:“先生可是要买琴么?”
那人闻声回过头来,却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书生,头戴方巾,一身交领素纹浅青夹绸袄,衣衫上浅浅绣着墨竹纹,容貌颇为斯文儒雅,倒不大像北地人,只是这大冷天的手上还握着把折扇,未免有些附庸风雅。二人对面一视,那少年书生便是拱手道:“是兄台要卖琴?我是见这招子上的字笔力雄浑,虽是楷书,却大有篆籀之意,却是一时好奇,只想看看是何人所书。”
朱骥听闻他只是对自己的书法感兴趣,便有些心不在焉,只是蔫蔫地道:“公子过誉了。”
那书生却似乎并未听出他话中的敷衍之意,反是笑着上前道:“我瞧兄台字写得好,想必是个雅人,琴定然也是不差的,不如拿出来让小弟一观可好?”
朱骥听他口气中颇有几分不自觉的傲岸,便是无声无息地一笑,点头道:“也好。”
他转身拿出琴来,解开布包放在石甃之上。那书生俯身一看,不禁叫道:“连珠式,黑漆面,流水断!呀,当真是好东西,莫非是汪元量的遗物?这可是上了年纪的老物件了。”他试着伸手一调弦,见音色醇厚,顿时赞道:“从宋末到如今,也有一百来年,这琴却保存得如此之好,当真不容易!”他心中好奇,便问朱骥道:“这是能传家的好东西,怎么要卖了?”
朱骥道:“实是家里缺钱急用。”
那书生顿足道:“唉,这样的古琴,若是被俗人得了去,岂不是暴殄天物?兄台缺多少钱,我先借与兄台便是了。”
朱骥吃了一惊,忙道:“这怎么使得?公子若是看上了这琴,尽管买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才是正理。你我素不相识,哪能容你破费呢?”
那书生得意一笑,道:“你先别急,且说要多少钱救急?”
朱骥略一沉吟,才实话实说道:“一百两。”
那书生顿时大笑起来,道:“我道是要多少银子,原来只是一百两。这么好的琴,只卖一百两,当真是明珠暗投了。”他随手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送到朱骥手里,道:“这是金代的春水玉,足够四五百两银子的了,你先拿去便是。”
朱骥见那玉佩晶莹剔透,哪儿敢接,忙推却道:“不可,这也是值钱的东西……”
那书生不以为然道:“区区一块玉佩,算得什么?我还不缺这些钱。我只是瞧兄台的字好,琴好,不是俗人,这才愿意结交,难道兄台竟是看不起我么?”
朱骥见他口气不小,只怕当真是非富即贵的出身,不禁微微好奇,道:“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尊贯何处?”
那书生道:“不敢,小姓江,名郁,草字子丰,祖籍四川江津。”
朱骥也通了自己的姓字,方道:“公子是蜀中人?倒是听不出多少蜀音来。”
江郁笑道:“实不相瞒,家父在京中做事,我从小也在京中长大,学的都是官话,本乡方言倒是不大会讲。”他只将那玉佩又往朱骥手中一塞,道,“先拿去。若是不够,再问我来要。我如今就住在这华严寺里,你报我的名字,和尚们都知道的?”
朱骥不禁生疑,暗想他这一身做派明明是富家公子,怎么会如穷书生一般住在庙里?转念一想,怕不是什么官宦人家的少年郎,逃家出来玩儿的吧?他想到此处,自是好气又好笑,只得深深一揖,道:“江公子高义,这玉佩我却之不恭了。只是这银子我却不会短你的,将来等我有了钱,定然还你。”
江郁爽朗摇头,道:“客气,客气。我今日与你投缘,再提钱字便俗了。你拿着钱必有要事的,我也不和你罗嗦,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