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七章 寒士(一)(1 / 1)
穿过一个小院,李惜儿便引着朱骥上了一座小楼,推开一间小室。朱骥忙挣开李惜儿的手,环顾这屋子。只见屋中一色上了黑漆的核桃木橱柜,靠墙一座月洞门架子床,全都用粉色的轻纱笼了。桌上灯烛荧荧,照得四周的陈设似真似幻。李惜儿过去挑了挑灯芯,屋子陡然亮堂了些。她转头一看朱骥仍立在屋中,便笑道:“你如何还站着?坐吧。”
朱骥便在桌边坐了,抬头望了李惜儿一眼,便又移开双目,道:“小娘子可还记得我么?”
李惜儿一脸笑意,便展开双手在屋中转了个圈子,道:“朱先生,上回你说我打扮得不好,今日看可好了么?”
朱骥听她不提别的,却偏偏提起当日自己随口一句戏言,想起那时候她虽然生于山野,难免困顿,但兀自自由自在;今日再见,却已是谪入风尘,不觉心中感喟,道:“李姑娘,你受苦了。”
李惜儿却只含笑道:“朱先生,你救刘公子的事,他都与我说了。这原是我们自己的命,你不用自责!”
朱骥见她背灯而立,瘦影横斜,只觉她先前身上的那股脂粉之意已渐渐淡了,却分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骨鲠。朱骥勉强一笑,道:“你可知刘公子将你托付给我?我是定要救你出去的。”
李惜儿摇头道:“何必费心呢?王七娘买我便花了大价钱,我瞧你也没什么银两,去哪儿给我筹赎身银子?倒不如我自己慢慢积攒些,过得三五年或许便能出去了。”
朱骥一听便皱了眉,怒道:“胡闹,你一个好人家的姑娘,如何能在这种地方呆三五年?你还以为是你当初倚门买酒的营生不成?”
李惜儿格格一笑,便拿起桌上的酒壶为朱骥斟了一杯酒,道:“朱先生又何必这般焦急?这青楼楚馆原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我娘亲便是出身风尘,也不知怀了哪个男人的野种,只是念着年纪大了,想有个依靠,这才生下我来。后来她年纪渐老,我那便宜老爹花了几个臭钱把她赎了出来,我这才随她离开,算起来那时也有八/九岁了。这种地方的规矩我一清二楚,他们占不了我的便宜。”
朱骥不禁动容,听她漫不经心地讲着自己的往事,一脸的老练沧桑,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将酒杯推开些许,正色道:“李姑娘,我既然答应了刘公子要救你,便不会再容你像今日这般靠小聪明和男人周旋。从今日起你便算是我朱骥的妹子,是我朱家的小姐,我要教你琴棋书画,再将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你再不要说这些自轻自贱的话了。”
“我是姓李的,可不姓朱!”李惜儿转身在妆台前坐了,仰头看着窗外的沉沉黑夜,道,“若不是我救了刘公子,若不是刘公子要报答我,你这一位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的年轻公子又如何会多看我一眼?你将来是要做大官的,有了我这个出身风尘的妹妹,又算什么话?”
“惜儿!”朱骥突然喊出她的小名,忽又觉得冒昧,嘴唇略一嚅嗫,才低声道:“如今我和你是一样的了!你沦落风尘,我贬为小吏。你休说什么做大官的话,我们都注定断送了终身的人。”
李惜儿听了这话,略一沉滞,低下头去,许久却抬头笑着岔开话头,道:“朱先生的风湿可好些了?大同这鬼地方太冷,只怕对你的病不好吧。还有这酒,也要少喝些才是。”
朱骥望着李惜儿双目盈盈,满是关切之意,心中某处突然一松动,脱口道:“我得的不是风湿,是少年时被人打断了腿,留下的病症。”
这是他从不曾在外人前说起过的话,便是如林聪这样的至交好友,他也未曾透露过半分。李惜儿转过头来看着他,只见他眉目苍然,似有说不出的隐痛。她本想出言劝慰,然而话到口边,却故意调笑道:“难不成是你逛窑子没带钱,被龟奴打出来了?”
朱骥听了这话倒也并不着恼,只是淡淡地道:“我家祖籍京师,在前元时也曾是豪右之族。只是改朝换代,家室败落,传到父亲一代,也不过是在锦衣卫中世袭一个小小的百户。家母亦是出身贫家,只生了兄长和我二人,日子虽然清苦,倒也过得无风无浪。”
“我三岁那年,隔壁院子搬来了另一户人家,家主姓马,名字便也不用说了。那时他也不过是个破落军官,我们两家地位相仿,便渐渐走得近了。那马某有个女儿,小字影娘,与我年岁相仿。我二人从小玩在一处,两家大人念着门当户对,便早早给我们定下了亲事。”
李惜儿听到这里,便笑着插口道:“那影娘想必很漂亮吧?”
朱骥望着她浓黑的双眼,淡淡一笑,道:“不如你。只是我那时却觉得,她是天下最美的女孩子。”
李惜儿听了这话,嘴角一扬,脸上显出几分不以为然之意,便问道:“后来又如何了?想必是影娘的父亲嫌贫爱富,又将女儿许了富贵人家吧?”
朱骥摇摇头,端着酒杯想了许久,才道:“后来到了我与影娘都长到了十来岁上,影娘的父亲便巴结上了一个有权有势的宦官,仕途高升。家父生性耿直,看不惯他阿附权贵,于是便举家搬迁,远远避了开去。那时我和影娘还是半懂不懂的年纪,虽然不舍,却也只能跟着各自的父亲去过各自的生活了。几年后,我入塾读书,中了秀才、举人,心中虽念着那个青梅竹马的女孩子,可是茫茫京城,却也不知该如何寻找。便在这时,那马某突然送来了婚书,要求和我家完婚。”
李惜儿奇道:“这是为什么?他既然做了大官,不能将女儿许配给更好的人家么?”
朱骥眼波温柔,低声道:“我也是后来才听影娘与我说的。那时我在城北隆善寺与一个善琴的和尚智果交好,常去寺中与他谈论音律。有一日智果得了一张宋末遗民汪水云的古琴与我玩赏,我极喜欢,央求他转让。智果爱琴,只是不肯。这一幕,却叫随母上香的影娘撞见。我那时并未注意到她,可她想必却是一眼就认出我的。第二日,我便收到了那张琴,却是她出了高价,寻来了一函宋版《六祖坛经》,从智果处换来给我的。”
李惜儿却是笑着点了点头,道:“若有人把这故事写成杂剧,定然要叫做《瑶琴记》了。”
朱骥见她难得露出几分小女儿情态,不觉也是一笑,道:“马家将婚书和聘礼送到我家里,这时那马某已是手握大权的高官,而家父却仍旧是一文不名的破落百户。只是那马某官声不好,不但巴结权贵,而且贪污受贿,陷害忠良。家父洁身自好,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他做自己的亲家,于是便将婚书和聘礼都退了回去。”
他说到这里,便沉默了下来。李惜儿见他神色凄苦,想了想便道:“却不知道那时你是怎么想的,若你真喜欢影娘,则么会由着父亲退婚?若换了我,就算明知争不出结果,也要争上一争!”
朱骥喝了口酒,并不理会李惜儿的话,只是顺着回忆里的故事说下去:“马家得知被退了婚,自然是觉得颜面无光,又气又恨,她父亲一怒之下便将她改嫁给了一个权贵子弟。那时我本在准备当科的会试,家里便将此事瞒了下来,只说等到会试结束再行嫁娶。可笑我也不知底细,整日和一帮同科的朋友在四处会文论政,并不知道婚事上已经出了这么大的变故。谁知到了一个风雨之夜,影娘的贴身丫鬟突然来到我家传来消息,我才得知影娘就要在今夜嫁给那权贵之子了。”
李惜儿低声道:“想必是你去闹了影娘的婚礼,却被她的父亲打伤了腿吧?”她见朱骥垂眉不语,便重重地道:“我方才还说你懦弱,如今我收回这话了。”
朱骥叹道:“你说得不错,只是你怕是永远也猜不到结局。我不过是被打断了一条腿,而影娘,因为感慕旧情,终在新婚之夜以死明志,上吊自杀了。”
李惜儿听罢,闭着眼睛沉默了良久,才道:“影娘的父亲虽是坏人,可这事也不是他一人造成的。”
朱骥身子一晃,缓缓站起身来,道:“天色不早,你歇息吧,我在外间为你守夜。”
李惜儿转过头来,却见朱骥已转过身去。略显昏暗的灯光下,只看见他瘦削的脊背,那一身半旧的青衫穿在他身上,更平添了几分萧瑟之意。李惜儿轻轻答应了一声,起身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摘下帐构。
朱骥走到窗前坐下,只是默默凝思。忽听身后已经睡下的李惜儿突然问道:“朱先生,你说,你那时是真的喜欢影娘么?她又是真的喜欢你么?”
朱骥没有回头,只是低声一笑,道:“说了,从今后你便是我的妹妹,你莫要再叫我先生了。我在家行二,你叫我二哥便是。”
“二哥。”李惜儿低低叫了一声,道,“那本就是一件说不清对错的事,还是忘记了好。”
朱骥微微眯上略带倦意的眼睛,道:“惜儿,安心睡吧。”
李惜儿没有答话,朱骥想她是睡下了。剩下的故事,他已是不能再说了,科举落第,父亲被活活气死,母亲不久也相随于地下。哥哥本已继承了父亲的百户官职,却被马顺故意编进了出征云南麓川的名单,远远发配去了烟瘴之地和那些生番叛夷打仗,从此生死不知。只剩下他一个人孤苦无依,离了所有的亲朋故旧,离了京城的繁华之地,四处漂泊,无依无靠。如今被贬为小吏,便似女子堕入风尘,一生一世、而且生生世世只能在污浊的尘世打熬,要说他心中无怨,又怎么可能呢?
青楼楚馆中的丝竹之声远远近近的入耳,在北风中听起来不真不切。腿上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一如当年棍棒初落的时候。突然,朱骥只听得身后脚步声作。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却见李惜儿穿着一身中衣立在身后。他吃了一惊,想要转身避开,李惜儿却轻声问道:“二哥,天地大得很,你何必如此忧伤?”
恍恍惚惚中,朱骥只见李惜儿上前一步推开窗子。北风立刻灌了进来,她穿着单薄的衣裳立在风中,伸手指着窗外,道:“二哥,你看!”
朱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便在那古老的城堞之后,矗立着层层叠叠的群山,在苍蓝的夜空中留下雄浑的黑色轮廓,塞北的旷野上,星星点点是牧民的油灯,便如天河里的星子散落在了人间,隐藏在烟花和丝竹声后的,是苍凉刚劲的胡笳和觱篥,突然天上有一只鹰隼飞快的掠过,如剑般划破了寂寥的夜。
李惜儿长发飞扬,面色清肃,她转头望向朱骥,笑道:“你看,这才是真正的万里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