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六章 教坊(一)(1 / 1)
一路北上,又行了四五日,方到了大同。远远便看见一片土黄色的平原上矗立着一座高大的城垣,城墙足足有四五丈高,左右一望竟似望不到头一般。这城池原是明初大将徐达在金元旧城的基础上所建,到此时也有近七十年了,土城外包的青砖隐隐一片斑驳的灰黄,自有一股沉静厚重。城墙的四角都有高高的城楼如翚斯飞,却并不如中原江南的楼阁绮丽柔美,而另具一种雄健粗犷之意。城上每隔三五步便有一处墙垛,城上金甲耀日,戈戟临风,一片肃杀。
朱骥仰头凝望着古老的城墙,想到今后自己的命运就要和这座城池牵连在一处了,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牵了马,沿着护城河岸徐徐走过,那四面城外的关厢和村落颇为不少,只是想来因为是深秋,且不是集日,所以行人萧条,老树斜欹,古道漫漫,尘霾弥弥,大有寂寥之意。
穿过正南的瓮城,从永泰门入城,便看见三层的鼓楼高耸入云。再看路旁两侧的市肆极为繁盛,一路行来,如瓷器行、绸缎行、南货铺、生药铺、书肆、茶楼、酒家,却是应有尽有。一路沿着街道挑出的招牌旗帜俱是五颜六色,迎风招展。更不用说路旁挑着担子的各色小贩,卖菜的、卖古董的、捏面人的、代写书信兼算卦看相的,南腔北调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摩肩继踵,车马辚辚,辐辏纵横,繁华竟是不下京华。
朱骥问明了大有仓的所在,便带着阿松沿着大街往城北而去。绕过台基高耸、华丽夺目的代王府,从北侧一条稍小些的道路进去,便见四周守卫陡然严密了起来。只见远处列着重重叠叠的黄泥砖墙所砌的一层平房,却远比普通的平房要高,便是大有仓了。
大同是北方重镇,军事要冲,向来囤积了大量的军粮和税粮,全都储藏在大有、大有东、广备、广足、广充、广积、广聚和弘赐堡八处粮仓之中。这大有仓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就位于大同城内,分南北二仓,除了负责管理的官吏和负责苦力搬运的各地流人囚犯外,便是层层驻军。
越靠近仓房,驻军的守卫便更严密,对朱骥主仆二人严加审查,方允许二人进内。仓房最外层的是一重两进的小院子,住的便是各类吏员。朱骥拿了吏部的告身,求见总督边储的户部侍郎沈固,过了片刻便有人将他引入正堂叫他在此等候。天色渐暗,屋内光线逐渐晦暗,朱骥等了许久不见人来,也不见有人上茶上点心,不觉口中干涩,忽见正中的桌上放着茶壶茶杯,便过去斟了一杯茶,正要喝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放下,那是你动得的么?”
朱骥吃了一惊,忙放下茶水转身一看,却见门外已缓缓踱进一人,背对光线,看不清相貌。朱骥只得略略侧了侧身子,却陡然间看到他脖子上长着一颗拳头大小人赘瘤,形容丑陋之极。他还想细细猜度来人的身份,却见那人已自顾自往正堂的椅子上一座,端起朱骥斟好的茶水就地一泼,便冷笑道:“一个小小吏员,也敢如此僭越,真是胆大包天!”
朱骥只好压低了头,低声道:“是。”
那人白眼一翻,翘起一只脚,道:“□□爷爷在世时就说过,胥吏心术已坏。若在那时,打死你们这些人便如打死一条狗那般容易,没想到过了六七十年,倒一个个人五人六起来了。”他突然看见朱骥还站着,不由得一拍桌子大怒道:“见了本官,如何还不下跪行礼?难道你连这些礼节都不知晓么?”
朱骥见此人如此轻狂,暗想也不必得罪此等小人,便一撩袍子跪下磕了三个头,道:“小人佥充大同府大有仓攒典朱骥,拜见……”他顿了顿,便直起腰来问道,“还未知长官的官职、官讳?”
那人淡淡答道:“本官大同仓库大使许宝。”
一府的仓库大使,不过是从九品的不流入小官,可那与朱骥胥吏的身份也不啻天差地别。朱骥行完礼站起身,便垂手低头站在一边。许宝见朱骥行动间颇为老实,心中便觉满意,便问道:“你方才在这里等什么人啊?”
朱骥道:“小人在此等候户部侍郎沈公。”
许宝冷笑道:“沈侍郎不在大同,哼,他便是在大同,也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朱骥忙道:“是,是小人孟浪了。”他小步上前,道,“不知小人到此可任何职事?还请大使分配发落。”
许宝见他乖觉懂事,身上也舒畅起来,想了想便道:“正好分管‘寒’字仓到‘藏’字仓的老赵头回家探亲去了,你先顶他两个月,等他回来了,再做分付。”
朱骥忙躬身道:“小人多谢大使栽培。”
许宝点点头,又道:“既然来了大同,此间官场上的关系你便不得不知。你虽是小吏,但到底也是官家的人,若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上面的,可无人来保你!”
朱骥忙躬身道:“还请大使赐下。”
许宝板着脸孔道:“如今大同城里,地位最高的自然是代王,只是他是不管事的,用不着理会他。文官里头,大同知府、大同知县都是三年一任流水的官儿,冀北道分巡、分守①是布按二司的人,在大同也做不得主。还有个宣大巡抚罗亨信,倒是个厉害人物,只是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又驻在阳和②,一年里有半年不在大同,也不打紧。”
朱骥听得有趣,便接口道:“那不知如今谁是大同城里掌纛儿的?”
许宝面色一沉,道:“你可得听好了,如今大同的第一位人物说来还是你的本家。他姓朱名冕,世袭武进伯的爵位,如今做的是大同总兵。他手握军权,手下猛将如云,在大同说一不二,万万不能小视。只是他上头还有一人,乃是大同的太上皇,这才是真正要命的人物。”
朱骥听得也入了神,道:“不知是哪一位?”
“那便是大同镇守太监郭敬,郭太监!”许宝低声吐出一个人的名字,道:“他是王公公的亲信,便是朱总兵、代王爷也不得不买他的帐。他在西北多年,根子之深,绝非你能想象!”说到这里他才直起身子来,道,“话便说到这里,你自己回去好好记清楚了!”
朱骥连忙躬身致谢,许宝也不多话,只叫进门口一个库丁命他带朱骥下去歇息。踏进库吏们休息的小院,便见一个库丁已在门内守着,见了朱骥便跪倒在地磕头,颂道:“小人周忠见过朱攒典,攒典福寿安康。”
就着门楣上的两盏微弱的纸灯,朱骥只觉得面前的人的身子微微颤抖,也不知是寒冷还惧怕。他想到方才自己伏在许宝脚下的光景,与此刻这个卑微的老兵又有何区别?他出了一会儿神,才淡淡一点头,道:“起来吧。”
周忠爬起来,便小步引着朱骥到正院左侧的一间厢房内,点上油灯,才道:“朱老爷先在此歇息,缺什么只管和小人说。”
朱骥见这屋子四壁破败,窗纸支离,北风便呼呼地灌进屋子来。屋子里也没什么家具,中间是一张破旧的八仙桌,上面也没有茶壶茶杯,桌下一个铜盆,里头的火早已熄了。靠着墙壁是一溜脱了黑漆的矮柜,柜子边上是一张硬炕,上面堆着一床肮脏的薄被。
朱骥家境虽贫,但到底也是士人出身,从未住过此等简陋肮脏的屋子,皱了皱眉便道:“我不急着歇息,还是先下仓去看看吧。”
周忠面色微变,略一支吾便道:“老爷有所不知,仓下不许举火,晚间定是看不成的。不如等明日一早,小人再领着老爷去巡视。”
朱骥看出他似在隐瞒什么,也不揭穿,便道:“那你先把库房的账册和钥匙拿来吧,我先熟悉了情况,明日方便巡视。”
周忠干脆利落地喊了声“是”,便匆匆退下。周忠一走,阿松便挤眉弄眼地道:“二爷,我瞧那老东西定是有什么瞒着人的,小人要不要去四处查探一番?”
朱骥对攒典之职没有任何兴趣,也懒得管这里面的勾当,本想摇头叫他不要多管闲事,但想了想又改口道:“你去看看也好,若只是喝酒赌钱的小事,那便不必冲撞了他们。”
阿松领命而去,过不多时便悄悄回来,脸色铁青,低声道:“二爷,有五十多个库丁将粮库前后围得铁桶一般,好像是在搬运粮食哩。”
朱骥皱眉,奇道:“天都黑了,还运什么粮?”他正想说下去,却见门外人影一闪,便立刻停口叫道:“谁在外面?”
门外的人影一停,便听见门口周忠的声音道:“是小人给朱老爷送账册来了。”
朱骥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周忠便推门进来,将厚厚一叠用麻线穿着的账册放在朱骥桌前,道:“这是从正统元年起的账册,朱爷请查证。”接着又从怀中掏出一大串钥匙,道:“这是最要紧的东西,朱爷还请签个收据。”
朱骥在他递过来的纸条上画了押,却见周忠还不走,便奇道:“还有事么?”
周忠回头对门外道:“拿进来吧!”
只见两个库丁手捧托盘而入,却见盘中放着一碟红烧羊肉,一碟风鸡,俱都是香气扑鼻,另还有一壶酒和两个粗瓷小杯。周忠面露笑容,道:“菜不成敬意,难得的倒是这酒,却是正宗的汾酒,因小人的兄弟在汾州,特意捎来的。大同地方冷,这酒正好御寒。”
朱骥站起身,略略欠身谢了,方才打发周忠退下。阿松瞧他走远了,方朝朱骥笑道:“二爷,他是想把你灌醉了呢。”
朱骥却忙不迭端过酒菜,拈起筷子笑道:“山西半个多月了,却还没喝过一口汾酒,着实可惜,却还是他明白我的心意!”
半夜时分,四周早已静得只留下北风呼啸的声音,天阴沉沉地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大雪,阿松领着朱骥穿过抄手回廊尽头的小门,来到后面的仓房。只见一层层高大的平房依山而建,土坯墙和山石混成了一色,门楣下挑着惨白的纸灯,上面写着大大的黑字,乃是“库房重地,闲人禁入”。方才阿松看到的那些库丁此时都已撤去了,库房外只有三四个下级士兵抱着长矛半睡半醒。
朱骥先拿钥匙开了外头一重门,进到里面,却是一个广阔的场院。正北面的房子是三间面阔的大仓,东西厢则是五间的中等仓库,俱是歇山顶、五花山墙,墙壁极厚,后面还有几重院子,想来格局也是类似。
朱骥开门进了大仓,还未看清楚仓中的陈设,便觉一股霉味涌上鼻端。他不敢点火,只把仓门打开。月光直射进来,便看见仓中有三间大廒,中间立着六根直径一尺的立木支撑屋宇,廒中光线阴暗,除了正门,便只有靠近墙基处一排半寸见方的通风口。
此时朱骥的眼睛已渐渐适应了黑暗,只见每个两三丈高的仓廒中正放着一人多高的粮囤,雪白的大米堆成高高的尖,看来甚是诱人。朱骥伸手抓了一把米在月光下一看,却是上好的新米,颗粒饱满,漂亮至极。朱骥想起仓中的霉味,不觉奇怪,想了想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在其中一座粮囤中部的竹篾上用力一划,便扒开一条口子。顿时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朱骥大惊,掏出一把米来到仓外一看,却见那米的颜色一片灰黄,上面还长满了星星点点的霉斑,竟是许久以前的陈米。
朱骥顿时明白过来,手一松,一把陈米全都撒在了地上。阿松见他面上变色,不觉奇道:“二爷,怎么了?”
朱骥沉着脸道:“这是粜新籴旧的把戏。他们拿陈米换了新米,又怕人察觉,便在粮囤的最上面撒上新米掩人耳目。至于那些新米,想来定是给他们私分了。”
阿松也是大惊,叫道:“是谁这样大胆?”他想起那许大使的张扬跋扈,便立刻叫道:“是许宝?”
朱骥摇头道:“区区一个仓库大使,哪敢做这等大事?定然还有更要命的人物参与其中。”他转头看向阿松,道:“你记住,这件事不是我们能管的,你不要出去乱说。”
阿松悚然道:“小人省得了。”
朱骥点点头,蹲下身子将方才洒落的一把陈米都拾了回去放进囤中,才默默领着阿松回到下处安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