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五章 出塞(二)(1 / 1)
从京城到大同,历来有南北两条路。北路是出居庸关,走怀来、宣府,南线是走紫荆关,越太行山入晋。这北路乃是商路,平日也算辐辏纵横,车马喧阗,只是如今已皆深秋,塞北之地不宜长途跋涉,所以只能绕远走南路。
此时已入九月,朱骥带着阿松从京城出发,自然是风餐露宿,苦不堪言。那紫荆关是“太行八陉”之一,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两山耸立,终年青翠,关城北倚拒马河,南对黄土岭,身后是古拙蜿蜒的长城盘旋于崇山峻岭之上,身前是铜墙铁壁高耸入云的城楼摩天接地,气势磅礴。朱骥从未见过此番壮丽之景,只觉块垒浮云,心中的不平之气顿时消尽,暗叹若非这番坎坷,自己定不能体会到如此苍茫万里的心境。
出了紫荆关,连接而来的便是八百里太行。此时飞鸟尽,走兽灭,山间除了密林枯枝残雪苔痕外再无一物,朱骥只觉自己二人一马走在遥遥无极的时空之中,大有“混阴阳,弥有无”之意。翻过太行山,已是山西大同府境内的广昌县,这里虽非军镇,但也已属于北方前线,处处寨垒林立,刁斗金柝,伴着荒山落日,古原初晨,更是一片肃杀清劲。
又行了数日,已到了浑源州境内的乱岭关。此关扼控恒山与太行,关上无数一人合抱的古松阴翳避日,幽深险峻。午后,朱骥方在关下找到一处小驿站,进去略休息一番便要启程。那驿丞却劝道:“二位,前头再要休息,可就得到许家堡了,那得有一天的路程,天黑之前定然赶不到。不如二位在此歇息一晚,明早再走如何?”
朱骥笑道:“多谢了,我们这些日子来风餐露宿惯了,在野外挨一宿也无甚大碍。”
那驿丞面有难色,道:“我说了实话,二位可别不信,这山里头有山贼,还有蒙古鞑子,专找落单的行人下手。二位不如在此等足了二三十人,再一起过关。”
朱骥还未答话,阿松便已接口道:“二三十人,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可等不得呢。”
那驿丞皱了皱眉,道:“那也罢了。我教你们个法子,若遇上山贼强盗还可以用一用,若是遇上蒙古鞑子,二位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朱骥欠身一揖,道:“愿安承教。”
那驿丞面有得色,低声道:“若是遇上了山贼,你们只说是奉晋豫巡抚于公之命来办事的,他们便不敢动你们了!”
阿松顿时忍不住道:“这位于巡抚的名字我可听过,他大名于谦,字廷益,号节庵,是如今少有的清正廉洁之官。不过他只是个文官,难道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吓退山贼么?”
那驿丞眉毛一挑,道:“谁说文官便都是文弱书生了?这位于巡抚便数一数二的好汉子!”他说着翘了翘拇指,道,“他老人家兼任山西和河南两省的巡抚,夏秋两季在河南开封,冬春两季便在山西太原,一年得两度太行山。开始还有那不长眼的强盗敢在他老人家头上动土,听说只被他一声怒吼便吓退了。后来太行山里的山贼都听说了于巡抚在任上清正廉洁,爱民如子,便相约绝不动他的人。阿弥陀佛,这也算是惠及行旅客商了。”
阿松听了这话,不禁悠然神往。朱骥却是留心时局,便问道:“太行山有盗贼,这倒也罢了,可如何关塞之内还有蒙古人为患?”
那驿丞叹了口气道:“说是蒙古人,可也不是北边那些真正的鞑子,多半是内附的边民和军中的鞑官。这些人野性难驯,这些年来没什么大仗可打,他们便成日打家劫舍抢掠百姓。那些上头的总兵参将都被他们喂饱了,谁也不管。要说强盗还能算是‘盗亦有道’,这些人可就真是无法无天了。”
朱骥听了这话,便暗暗记在心里。他又向驿丞问了四境风物,便带着阿松出驿过关,往西北而去。一路跋涉,天色渐暗,山间的阴寒之气混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四周松柏也都化成了鬼魅,拍手起舞。一时北风呼啸,千岩万壑中一片呼声相和,萧飒凄厉之意扑面而来。
朱骥命阿松点亮火把,自己擎在手上照亮前路,缓缓前进。阿松瑟缩在马后,早已吓得魂不守舍。朱骥只好跟他说笑打趣,这才带着他一步步往前走去。越过一道山岭,忽闻阿松惶然叫道:“二爷,你看前面有火光!”
朱骥定睛一看,果然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点移动的微光,在一片黑暗的山林中看来荧荧不定。朱骥见阿松连脸色都变了,忙安慰道:“莫怕莫怕,这不会是强盗鞑子。我看定是行旅商客,我们赶上去,与他们同行,也好说说话。”
当下主仆二人加快速度,不一时已能看清前面的行人:他们也是两人,都骑着马,山间不便奔驰,因此也只是缓行而已。待得到了近处,才见对方二人也正频频回首注目自己。朱骥细细一看,却见当先一人四五十岁年纪,文士装束,一身藏青夹袄,外罩一件半旧的黑绒大氅,面容瘦削,神清骨秀,头发却是花白了一片;另一人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约莫十八/九岁,身背长剑,想来颇有几分武艺。
那文士想是见朱骥打量自己,便在马上回首向率先一揖,便开口道:“没想到这塞北苦寒之地,居然也能遇见赶夜路的同伴,公子何不过来同行?”
朱骥听他话音清劲,却不掩三分江浙口音,便拍马上前笑道:“那也比不上先生出身江南,却在这塞北穷荒之地盘桓多年吧。”
那文士似乎没想到对方从自己一句话的口音中便听出了自己的身世,不由得笑道:“后生可畏,公子是往哪里去?”
朱骥道:“大同。先生呢?”
那文士道:“从广灵来,入雁门关去。”
朱骥在心头算了算路程,便道:“原来明日一早就要分道扬镳了,看来今日一见倒也有缘的很。先生既在晋地多年,何不与学生说说这三晋风物?”
那文士手按马鞭,面露笑容,道:“公子既是去大同,可曾听说那大同是塞外第一等的昌盛之所?别说此地是南北贡路的要塞,自是辐辏纵横,风月繁华不输江南。更兼那城中有唐代的善化寺,辽代的华严寺,城外还有元魏时开凿的云冈石窟,其间的雄浑苍劲,博大宏阔,全不是江南文墨中人能够领会的。”
他虽是随口笑谈,然言语间自有一股傲岸陵人之气。朱骥只觉他双目炯炯,颇有雄顾之意,知他绝非寻常书生商客可比,便拱手谢道:“多谢先生教诲了。”
便在这时,忽听那背剑少年起手一指远方,道:“义父,前面似乎有一队骑兵过去了,孩儿听人数,只怕是有百十人之多。那些马匹蹄声清晰整齐,不像是乌合之众的山贼。”
此言一出,朱骥和阿松脸色都是微微一变。那文士举头一看四周的山形地势,便道:“往前去便是望狐岭,是两山夹一谷的地形,最是险要。那岭下有一处军所,历来有二百鞑兵守卫,想来定是他们回营了。我们犯不着招惹他们,绕道后岭便是。”
朱骥见他对此处的地理、驻军了若指掌,心中暗暗佩服,便道:“先生是的‘北道主人’,学生定然跟随。”
那文士哈哈大笑,便道:“那便下马,跟着我走便是。”
当下四人下马,从山后攀援而上,山路崎岖,乱石满地,四人不敢点火,便只凭脚下感觉摸索着山间荆棘藤萝而上,朱骥的腿脚不便攀登,那背剑的少年便一路搀扶着他。望狐岭并不高,转眼四人已攀援到山顶,只见山顶一片不大的空地上,只空空散落着几块巨石,此外并无树木草石,入目一片空旷萧然。此时山风吹云,天月渐开,只见天上一弯浅黄的眉月宛如镶嵌在深青的碧玉之间,只让人觉得造物万方,高玄莫测。
四人在山顶小憩,众人一时都不说话,只听得山下人声笑语杂沓传来。朱骥好奇心起,起身到崖边向下一望,却见山下一丛篝火烧得正望,四周围坐着十来个官军服色的汉子,有人正搂着胡女说笑,其余的或捧酒碗,或持羊腿,正欢饮高宴。山腰几点房舍,都透出昏黄的光来,向来便是那文士先前所说的军所驻地。
朱骥虽也是北人,但从懂事起所见的便是京师繁华旖旎,从未见过这等粗犷刚烈的人物。一时间唐人的边塞词在脑中一一划过,忽听山下有人长啸一声,便听四五个汉子齐声而歌,另有一人吹起胡笳,曲调悠长苍凉,歌声激越刚劲,直遏云霄。朱骥虽不懂蒙语,仍是不觉听得痴了,只觉胸中一片悲怆凄凉似要破胸而出,不觉长叹道:“晋人刘越石以胡笳清啸退数万匈奴,今日方知古之人不余欺也!”
那文士缓步而上,立在朱骥身后,翛然长叹道:“余生晚也,惜乎未能赶上太宗五出漠北的丰功伟绩,只能以一儒冠老死文牍间,没世而名不称,何其恨也!悠悠数十载,鬓边华发已斑,方知世上有此快意之事。”
朱骥心中一动,道:“不如我们下去与他们喝一杯如何?”
那文士顿时击掌笑道:“甚好!”当下二人便欲联袂从另一侧山崖而下。阿松见状顿时白了脸,想劝又不敢劝,那背剑少年却微微一笑,道:“你放心。有我在,他们出不了事。”
朱骥二人下了崖,那群饮酒的胡兵顿时察觉有人来了,纷纷停止歌声警觉起来。朱骥大步上前,拱手道:“我们二人是行路的客商,夜寒难耐,想讨口酒喝,不知可否?”
十来个胡兵对他的汉语都是半通不通,只是左右窃窃私语。良久才有一个为首的汉子站起身来行了个军礼,用生硬的汉语道:“我们都是在此驻防多年的穷军汉,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只有自家酿的酒水,客人若不嫌弃,可以来喝一杯。”
那文士笑着还了一礼,道:“有酒便可,何必多礼?”
那为首的汉子一拍手,轻轻唤道:“阿其雅!”却见那红衣胡女翩然起身,已将一袋牛皮装着的酒水递到那文士面前。那文士对嘴喝了一口,便赞道:“好酒!”伸手便递与朱骥。那酒水一近鼻端,朱骥便闻到一股极浓烈的酒气,不觉胸襟迸发,也大大饮了一口,只觉那酒水极辣极烈,与中原之地的酒全不相同,更激起了胆气豪壮之意。
那胡女双眸灿灿,一头浅褐色卷发,面色白腻,一双眼睛如大海般蔚蓝。她冲着朱骥甜甜一笑,又从身边一人手中接过一碗乳酪送到朱骥面前,咬着舌头用汉语道:“你吃!”
朱骥远远就闻到那乳酪一股腥臊之意,顿时暗暗皱眉,可此时又不好拒绝,心中不觉犯难。却听那文士笑道:“姑娘,我们是汉人,不吃这乳酪。”
那胡女半懂不懂地侧着头冲他一笑,便也收回了碗。那为首的汉子便将一只羊腿递到他面前,笑道:“我瞧先生是读书人,既然不吃乳酪,这羊腿可是非吃不可了。”
群胡欢然大笑,齐齐簇拥着朱骥二人坐到人群中,众人传递酒水羊腿。吹胡笳的人换了一首激越跳荡的曲子,那胡女便踩着节拍旋转而舞,火红的篝火旁顿时盛开了一朵火红的花。朱骥看着这欢畅的景象,忽又想起茫茫前路还不知有多少未知,当下酒到杯干,一半是欢然豪宴,一半是借酒消愁,过不多时已熏熏然起来。
微醺间,却听那文士道:“我看公子喝得这般急促,莫非是有心事?”
朱骥本已喝得半醉,听得那文士的这一句话,忽然间心中郁结奔腾而出,只自嘲道:“呵,充吏……先生,你知道么,我这回去大同,是去大同仓充吏的。”
“是么?”那文士闻言,便也放下酒盏,叹道:“士人为吏,便是清浊异路了。你……可是得罪了什么人么?”
朱骥哈哈一笑,道:“我是自讨苦吃呢。过去的事,还说他做什么,今日只要有美酒佳人便是足够了。”
那文士面色微微一变,却是正色道:“我有两句规劝之词,斗胆说与公子听,公子不要见怪。你身遭坎坷,路遇不平,心中有怨气也是常理,只是你切不可因此破罐子破摔。如今这世道,做官的尚有一二清廉,若是小吏,只因断了晋升之路,便往往借着手中权势牟取暴利。你若是自行不谨,堕入了此等恶道,不唯害人,而且自误。本朝虽然官吏绝途,但你只要心存正道,便是为吏,一样是堂堂正正。”
朱骥听他说得严重,心底却激发了一股傲岸之气,只道:“学生本是心怀功名,想要在仕途上作出一番功名事业的人。只是被官司牵连,贬为小吏,断了前程。学生知道官员和士林都看不起吏员,士子为吏,便如女子做娼,注定是要在风尘中踉跄一生。学生心知世情如此,也不求他人高看一眼,可总得问心无愧吧?先生说的是,那些贪污纳贿之事,别人能做,我却是断不会做的。我宁日日典衣卖琴,也要换得一生清白。否则,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那文士听了这番话,沉默片刻,突然笑道:“事非经过不知难,只盼你将来也记住这番话。无论身在何处,也要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朱骥站起肃然一揖道:“学生谨受教,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那文士微微一笑,便拾起一根枯枝,在地上划了个“于”字。天下姓于之人何其多?然而这一刹那,朱骥脑海中却只闪过一个人名。他悚然一惊,便要脱口而出,那文士却丢了枯枝,道:“区区贱名,不足挂齿。今日欢宴,不言其他。”他见朱骥背上背着琴,便道:“公子借琴一观,如何?”
朱骥连忙解下琴来,那文士盘膝而坐,将琴放在膝头,轻轻抚上琴身。就着火光,便见这琴形制古朴清雅,头上篆着“水云”二字,先是一惊,再轻轻一勾弦,便发出“嗡嗡”一片醇厚的泛音,不禁失声赞道:“啊呀,这是汪水云的遗物无疑了!”
朱骥点头道:“不错,这正是水云先生的琴。”
“水云子为吾乡先贤,他与文信国、谢叠山为至交好友,耿耿孤忠,凛凛清节,亦是我平生敬重之人。”那文士略一舒腕,方道:“我欲奏一曲,可否?”
朱骥忙道:“请便。”其余胡人见他欲奏琴,也都停下欢呼来。便见那文士指尖微颤,已勾抹出几个清冷的音节,接着便听幽香泠泠,素心袅袅,一曲《猗兰操》已是流淌而出,一时清月在天,清酒在杯,清音在琴,曲子虽短,却是如深林返照,幽兰独芳。
一曲终了,群胡无不默然,那首领叹道:“先生的琴声,比起我们的胡笳来,全然不一样,我第一次听到这般好听的曲子,只是太过清冷了些,听着不大吉利。”
胡人质直,他说出“不吉利”三字,朱骥便是皱眉。那文士却是不以为意,只笑道:“兄弟听得出清冷来,便是谬赞我这琴声不差了。来,我敬兄弟一杯。”
群胡闻言,重又欢叫着喝起酒来。朱骥也与众人一道欢宴,直到酩酊大醉。
第二日早上,他从宿醉中醒来,只觉头疼欲裂,勉强直起身子一看,只见自己已身在一处简陋的房舍内,阿松则苦着脸歪倒在床边打瞌睡。朱骥见他睡得正熟,也不叫醒他,便自己穿衣下床走出屋子,却见屋外的空地上十来个胡兵正在练武。朱骥环顾左右,随手拉了个胡兵询问昨夜那文士和他义子的下落,双方比划了半日,才知道这二人一早就起程了。朱骥想找那首领告辞,谁知他竟也带兵巡防去了。朱骥无法,只得回屋叫醒阿松,两人匆匆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