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四章 京华(二)(1 / 1)
一路往北,天气渐寒,朱骥生长北地,等闲寒冷倒还耐得,只是右腿一入秋便刺痛入骨,不便行走,因此待得到京已是入了仲秋。此刻天气半阴半晴,地上瓦上积着一片灰黄的尘霾。路旁的槐树用干枯的枝桠怀抱着灰色的天空,黄褐的野草根子聚在墙角,落下一点点的斑驳。
朱骥带着阿松从崇文门入城,略略眺望了一下远处红黄相间的宫城,便转而向东,往城门边明时坊的船板胡同里进去。巷弄静静,苍白的天幕下,偶有一两个带着棉帽的行人缩手缩脚而过。胡同的两侧,每隔十几步便有一个窄小的如意门,掩映着斑驳的旧苔。到了小巷子的深处,朱骥才在一处紧闭的小门楼前停步。阿松上前叩门,过了片刻便听院子里有个苍老的声音叫道:“谁啊?”
阿松连声道:“连叔,是二爷回来啦!”
只听“叮”地一声清脆的响声,门扇打过门楣上的铜钉,霍然打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仆出来,双目直直地盯着朱骥看了许久,面上的笑容陡然绽开,惊喜道:“竟是二爷回来啦,这……这是喜从天降!”
朱骥挽住连叔的手,笑道:“连叔身子康健,我也是高兴。”他踏进园中,只见一个小小的院子里,一株老槐落光了叶子,空落落地站在院角,更显得空旷萧条。朱骥停步环顾四周,连叔却已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二爷要回来,也该早些给小人打个招呼。你瞧瞧,家里可什么都没备下,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
朱骥这才回过神来,笑道:“没什么要紧的,家里一向就不大宽裕,何必整那些虚套?如今我爹娘都去了,大爷又不在,家里也就我们三个人,捡些干净方便的吃了也就好。”
他边说边踏入正厅,只见室内环堵萧然,一无诸般陈设,通往左右厢房的门帘也依旧是青布的,便笑道:“这也太寒酸了。连叔,你不如去花市上买几盆菊花来,墙角窗台都摆上;等到再过些时日腊梅开了,便把原来我爹屋里的那个土定瓶拿出来摆在中堂上,里头插一枝梅花,那不就好多了?”
连叔的双目只是盯着朱骥发呆,待朱骥说完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连声道:“哎,哎!”他看着朱骥面容清瘦憔悴,心中忽然一酸,便抹着眼角叹道:“二爷一走四年不回来,老头子倒觉得像过了一辈子似的。”
朱骥微笑点头,也不多言,便进到内室,先在父母的灵前上了香,才又退到外间,想了想,便问连叔道:“有我哥哥的消息么?”
连叔叹了口气,摇头道:“没有。”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强压下了,只是转过头去偷偷拭泪。阿松到底年轻识浅,忍不住便接口道:“二爷,大爷发往那云贵烟瘴之地打仗去了,这些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看定是……”
话音未落,连叔便忙斥道:“小糊涂崽子……”
朱骥摆摆手,沉默了片刻,便笑着对阿松道:“你这小子素来多嘴,今番定要受罚。如今便罚你出去打听刘公子一行人的下落,你可甘愿?”
阿松忙重重地道:“甘愿甘愿!”跟着脚下一滑,便一溜烟跑了。到了午饭时分,阿松果然回来,告诉朱骥刘述一家和李惜儿均已被羁到京,如今暂且拘押在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里。这些事听在朱骥耳中,自然也不出他的意料之外,便又问道:“京里可有什么动静么?”
阿松笑道:“可有两件大新闻呢。小人回来的时候经过棋盘街,只看见几百个书生,全都跪在承天门外,嚷着要皇上放了李祭酒。我一打听,才知道是先头李祭酒被王公公害了,被罚在国子监外枷号示众三日。那些书生全是国子监的学生,此刻群集皇城外,要为李祭酒鸣冤,连皇宫侍卫也赶不走他们呢。”
朱骥心中一动,便笑道:“李祭酒端方君子,学问又好,自然受学生敬重。闹出太学生叩阙的事情,只怕王振不放人也不行了。”他想了想,又问道:“第二件呢?”
阿松忙道:“第二件却不是京里的事,乃是晋豫巡抚于谦。说是他为刘翰林题了十二个字的赞语,从河南流传到京师,已是人人传诵。小人抄来了,还请二爷过目。”
说着他便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送到朱骥跟前,朱骥接过一看,却是“铁石肝肠,冰玉精神。超然物表,不缁一尘。古之君子,今之荩臣。①”朱骥轻轻念了一遍,不禁拍手叫道:“好一句‘古之君子,今之荩臣’,这话也只有刘翰林才当得起!”他放下纸条,目中满是神往之意,道:“以前也并不闻这两位先生之间有什么交往,没想到茫茫宇内,刘翰林到底还是有一位知己!”
他目光一转,便已从遐思中收了回来,心中略一打量,便已盘算出了一下步的对策。吃过午饭,朱骥拿了自己的名刺,备了马,一路来到了皇城东安门北的东厂,往衙门里递了名刺,只说求见东厂掌刑太监舒良。小内侍传了信进去,过了片刻,便见一个身着大红蟒袍的三十来岁的宦官匆匆出来,一见在门房等候的朱骥,便是满脸惊喜诧异之色,连声道:“你……你是阿骥?就是船板胡同锦衣卫朱百户家的阿骥?”
朱骥笑着拱手,道:“如假包换。十几年不见,良哥还记得我,真是难得!”
舒良一双略带圆滑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朱骥,似乎半晌才确定了眼前之人的身份,不由得叹道:“我入宫时候你才五六岁,如今……如今竟也这么大了。阿骥……”他猛然觉悟过来,忙改口道,“不,不知你表字如何称呼?如今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叫你了。”
他似乎想去拉朱骥的手,但似乎是顾及到二人此刻天差地别的身份,顿时一双手又缩了回去。朱骥却一把稳稳拉住他的手,笑道:“良哥还直呼小弟的名字便是,在我心中,你仍是我的良哥。”他笑了笑,续道:“原是小弟的不是,这许多年都不曾来看你。今日说来惭愧,实在也是有事相求,才冒昧登了贵处的门,良哥不要怪我临时抱佛脚才好!”
他虽是说笑,但语气中疏离之意仍是若隐若现。舒良心中微微一酸,便又强作精神,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到对面茶楼里细谈。”
当即二人上了衙门斜对面的一处茶楼,要了一个凭窗的雅间,点了上好的庐山云雾,对坐品茗。舒良眼看少年时的伙伴如今已是陌生一片,不觉也有些伤感,便道:“阿骥,前几日看东厂的日报,说有个叫朱骥的在江西按察使李彝的幕中‘操纵律令、收受贿赂’,我当时便想,这定不是我当年的那个好友——那个人可是你么,还是同名同姓?”
朱骥点头道:“是我”。说着便将自己如何救助刘氏一事简要说了。舒良入宫多年,早练成了精乖识趣的本领,登时会意,道:“我明白了,北镇抚司处我还有些眼睛,可以帮你留心着。”
朱骥欠身一谢,略一斟酌话语,又道:“我原是想进去看一看的,不知是否方便?”
舒良顿时面现为难之色,道:“刘公子的案子是钦案,只怕其中多有不便。”
一听这话,朱骥的心便凉了半截,只得勉强拱手道:“如此,还要劳烦良哥费心了。”
舒良听出他话中的不满之意,心中也有些歉疚,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那时候我跟着爹娘从河间老家逃荒来京城,就住在你家隔壁的大杂院里。令尊朱百户是好心人,明明家中拮据,却还拿出存粮周济我们。那时候阿骥你才五六岁,整日跟在我身后。你哥哥也就七八岁大,看见你爹爹拿馒头给我吃,还上来与我争抢。我那时候虽也只有十三四岁,但心气却高,不愿平白受人恩惠、看人脸色,想着同乡里多有进宫出人头地的,便也懵懵懂懂跟着他们去了。”他自嘲地笑了笑,道,“后来我略有了些积蓄,想着要报答你爹爹,他却分文不收,还闭门谢客。我想,他大约也是看不上我们这号人的,所以也就慢慢淡了。”
朱骥温言道:“我爹爹就是这个死硬的脾气,他倒也不是看不起你们。但凡是那些发迹了再回过头来找他的,他也都是一概不见,你不用太在意。”他说着这话,双眼却是迷离了起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别的事。舒良看他神思不属,便也站起身道:“你刚回京,自然有许多事要做,我也就不打扰了。”
朱骥明白,儿时的两个玩伴,如今一个是炙手可热的内侍巨宦,一个是萧条行旅的逐臣迁客,有些话是再也不能明说了,当即也只能又谢过了舒良,各自分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