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四章 京华(一)(1 / 1)
此番回到南昌,又是一两日。王山押着刘述、李惜儿和从安福提来的刘氏族人,自去和林聪、李彝等人商量案情。朱骥独自一人回到按察司衙门内的他居住的小院,却见屋外阿松正抱着各种行囊物什满脸委屈地立在风中。朱骥大吃一惊,急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阿松叫道:“李臬台突然将二爷解雇了,又说这院子也不能再给二爷住了,竟是二话不说便将小人赶了出来!”
朱骥皱眉,暗想李彝这人素来精明,约是猜想到自己与此案或有干系,索性干脆早一步将自己扫地出门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对阿松道:“别理那些人!南昌这么大,难道我们还会露宿街头不成?我们去天宁寺。”
从西门出了城,沿着官道一路向西,便是天宁寺。此时天色已晚,天色将雨未雨,城外赣江烟水缭绕之下,为这个往日里繁华鼎盛的去处笼上了一层萧条之意。
朱骥沿着古柏森森的石径一路行去,耳闻钟磬,足绕香烟,便在殿后别院中住下。寺中的几个和尚与他都是素来熟识的,也并不曾多问。他心事重重,一时也无法入睡,索性便拿过几本佛经漫不经心地翻看。这时忽听屋外传来脚步之声,便见阿松挑着一盏气死风灯,引着一个文士走进院中,正是林聪。
朱骥忙出去相迎,月色下,林聪面色微见苍白,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眼睛的光芒闪烁不定。朱骥见他神色有异,忙请他进到内室。不等朱骥奉茶待客,林聪便急急地道:“尚德,事情有变!”
朱骥双目一抬,道:“讲。”
林聪面露几分颓丧之色,道:“京里来的消息,薛夫子的案子,右都御使王文阿附王振,已定了斩监候。李祭酒的案子稍轻,如今也是判了枷号示众。王振王振,他竟有如此大的本领,竟然连这些清流耆宿也不放在眼里。”
朱骥的身子慢慢松弛,靠回椅背。他闭目沉思片刻,才道:“刘述那里呢?”
林聪道:“有我在,王山倒也不敢过分刑讯逼供。只是他言语间口口声声,果然都只往结党上引。他追问刘述,他父亲的那封《言十事疏》,是否有人主使,是否同别人合谋,上疏前是否又有人知道。刘公子知道他心中所想,凡被询问时,皆是一言不发。如此一来,王山也审不出结果,只能先向京中递了奏疏,怕是不日便要将刘家人押解入京了。”
朱骥沉吟道:“王山自然是不敢让这案子在自己手中拖着的。如今王振刚处置了薛瑄、李时勉,风头盛极将衰,他非得赶在群臣申救之前,将这案子断下去。”
“若他们真要向将刘氏锻炼成狱,我定不会坐视。”林聪道,“我定要上疏为刘氏鸣冤。”
朱骥立刻摇头道:“不行。此刻刘氏的案子并未审下,你这冤未免鸣得早了些。你要做的,是为薛瑄、李时勉鸣冤,策动清流,把事情闹大!薛、李二人门生遍布天下,只要王振还不敢动他俩,这刘氏结党案便审不下去。”
林聪顿时会意,道:“好一招围魏救赵,我明白,此事你放心。”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得门外喧嚣声大起,脚步杂沓,一片混乱。林聪便要起身查看,朱骥却一摆手让他坐下,自己推门出去。却见院子里站满了青衣皂帽的衙役,当先一人高声喝道:“奉上峰之命,拿朱骥归案!”
朱骥面色一沉,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捉我归什么案?”
那人冷笑道:“我等是南昌知县①手下,有人告你在江西按察使幕中操纵律令、干涉法司,老公祖有令,即刻捉你回城听勘。”
朱骥转瞬明白过来,不怒反笑,道:“什么南昌知县?这是王山借刀杀人,还是李彝要和我切割?居然也和我玩这一手。”
那衙役头子手上铁链一抖,道:“休说废话,跟我们走一趟便是。”说着上前便将铁链往朱骥脖子上一套。林聪看得明白,忙从屋子里出来,喝道:“你们要做什么?”
那群衙役也不认得他,只是见他器宇轩昂,倒也不敢招惹。打头那人便叉手道:“这位老爷失礼了,我们也是奉命办事。若有冤屈,还请向我们老公祖说去。”
林聪还要再说,朱骥已是连连向他摇摇头,自跟着那群衙役去了。林聪如何不知这是王山已猜到放走刘述的是朱骥,却又抓不到他的把柄,才想出这么个罪名来整治他。当下只得紧跟而去,营救他脱罪。
朱骥被关入南昌县大牢,心中却早已有了定见。他知道王山要整治自己是迟早的事,更不愿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平白吃皮肉之苦,因此对那“操纵律令、干涉法司”的罪名一概供认不讳。王山伙同李彝等人如此便宜得了供词,自是喜不自胜,忙去准备定罪论刑。
这日朱骥正在牢中小憩,却听狱卒叫道:“朱先生,林给谏来瞧你了,请移步出来吧。”说着便打开牢门。朱骥出了牢房,随着狱卒来到一处小室内,便见林聪坐在桌边,桌上放着酒菜,倒是难得丰盛。朱骥不禁失笑,道:“怎么,这是断头饭不成?”
林聪缓缓抬眼,朱骥和他目光一触,却是不禁一惊。原来林聪的眸子里愤怒、绝望、哀怨,百味杂陈。他心知事态严重,方收了笑容,道:“如何?”
林聪沉默良久,低声道:“你的罪定了,是罚往灵州②盐场充为典吏。”
朱骥笑容顿敛,整个人刹那间呆住了,半晌才低声道:“不是充军,是……充吏?”
林聪突然一把握住朱骥的双肩,涩声道:“他们这回的手段可真是毒辣之极。自古以来这官吏二途便是天差地远,前朝偶尔还有小吏为官的例子,但在本朝,一旦做了吏,那便是从此绝了仕途,再无可能入仕了!若只说充军流放,过得三五年等王振败落,自然便可以归来,只是一旦为吏,便是生生世世不能再做官了!③”
朱骥缓缓移动了一下身子,伸手推开林聪,背过身去坐了,道:“你急什么,又不是杀头!充吏又如何,如你这般说起来,天下那许多吏员还都不活了?”
“可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呀!”林聪一跃而起,如连珠箭般滔滔说道:“你才学出众,见识高卓,不过是偶然落第,将来总还是要金榜高中,为国出力的,如何……如何能与那种下贱狡黠的蕞尔小吏一道为伍?”
他越说越激切,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朱骥却站起身来扶着林聪坐下,淡淡地道:“季聪,你的性子也该改一改了。”他说了这一句,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只转头对狱卒道:“送我回去。”
林聪恍如不闻,木然坐着只是不语。朱骥独自起身走到门边,才又回过头来,低声道:“不要为我抱怨,不值的。”
几日后,朱骥的罪名正式下达,他接了充吏的告身,便出了南昌府狱。大牢外,林聪早已等候多时了。二人行行出城,朱骥望着远处的赣江上下蒸腾着的迷蒙水气和阁巍然矗立的滕王高阁,心中一片茫然。林聪立在他的身侧,半晌才道:“你……这就要去灵州了么?”
朱骥强颜笑道:“灵州也没什么不好。”
林聪道:“我知道你的腿有风湿……”他说了这一句,忽然哽咽难言,只能转过身去,望着茫茫江水出神。朱骥却不愿他为自己的事挂怀,便笑道:“离充吏的时限还早,我要先回京一趟。一来看看家里,二来……刘述的案子已经发往京中,我还要看着他们把这个案子正式审结。”
林聪苦笑道:“这时节你还想着他们?你为他们做的够多了。”
朱骥摇摇头,道:“既然做了,就万没有半路收手的道理。”
林聪伸手拍拍朱骥的肩膀,道:“我知道你性子坚毅,比我强得多。这一趟,我是要和王山一起回去的,便不能和你一路了。你先前交代我的话,我自然回去做,你放心。”
朱骥也不多言,双手交叠向林聪深深作了一揖,便跨上马背,带着家仆阿松沿着滚滚赣江北上。林聪伫立良久,才觉酸风射眼,湿气薰衣,一股无奈与无力之意终于布满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