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三章 波澜(三)(1 / 1)
村民早已知道此地来了一群凶神恶煞,家家户户都关门关窗,哪有人敢出来瞧热闹的?此时王山一声令下,锦衣卫自不客气,便明火执仗一家家搜查起来。一时间鸡飞狗跳,爹哭娘喊孩子叫,乱作一片,其间更少不得锦衣卫趁机中饱私囊,上下其手。林聪看了片刻便觉胸中窝火,忍着气对王山一拱手,道:“王指挥,这山中小村虽未及王化,却也是大明子民,恳请王将军看在本官的面子上,对其体恤一二。”
王山哼了一声,白眼一翻,便道:“此乃非常时刻,形格势禁,不得不严办!”
林聪一时语塞,只得静观其变。那李惜儿却笑盈盈地接口道:“没事,让他们搜呢!这些人往常对我和娘亲可不好,这回非叫他们吃些苦头不可!”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皱眉。朱骥只觉这女孩子颇为古怪,便随口搭讪道:“小娘子,难道这村子里的人对你不好?”
李惜儿眼中的调笑之意微减,道:“什么好不好的?也不过是凑和过日子罢了。”她忽然低下头,在朱骥耳边道:“方才进来的时候,我瞧你的腿脚好像不大灵便,你这是风湿吧?”
朱骥一怔,便笑着问:“你怎么知道这是风湿?”
李惜儿道:“我娘当年便有风湿,我见惯了她犯病的样子,比你可厉害多了。不过她年纪大了,得了风湿倒也不奇怪,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也有这毛病?”
朱骥似乎也没想到她说出这一堆话来,倒对她又了几分好感,便道:“你年纪这么小,就要出来当垆买酒,只怕也是吃了不少苦的。”他细看李惜儿的装束,便道:“我教你,把头上的那几支钗子都摘了,把脸上的脂粉洗净,换上一身素淡的衣裳,这样才好看呢。”
李惜儿细细听他说着,嘴角边便露出一丝婉媚的笑容来,道:“爹爹说今日有客人回来,叫我好生打扮了见客。我便将我娘的这一套行头都穿上了,你说漂不漂亮?”
朱骥听她提到母亲,便随口问道:“你娘呢?”
李惜儿双目闪闪,道:“死啦!”
朱骥自知失言,只好忙呼抱歉。李惜儿却似乎并不在意,脸上的笑意仍是粲然异常。正在此时,外头便有锦衣卫匆匆进来禀报道:“王指挥,抓到村中一个老汉,说见过刘述的踪迹……”他说到这里,转头看了李惜儿一眼,低声道:“是她藏起来了!”
王山精神陡然一震,立刻喝道:“把人带进来!”朱骥却是惊得看向李惜儿,李惜儿面色一沉,笑容微减。片刻,便有两个军士押着一个老者进来。那老者踉踉跄跄地向王山跪下,颤颤巍巍磕了个头,才站起身道:“老朽乃是村中的里老,老爷有什么话要问,老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山放缓了语气,温言道:“老人家,你说那个少年是李小娘子放走的?”
那里老战战兢兢地道:“就在老爷来之前不久,老朽是亲眼看见李惜儿带着那个外乡少年往林子中去了,过不多时便独自一人出来。老朽因村中少见外人,便远远地问了她一句,她却装聋作哑。老朽当时也未在意,方才老爷说了才想起,这山里有不少猎户搭的窝棚,都是能藏人的地方,又都偏僻难寻,若是李惜儿要窝赃,哪不是太容易了?”
李惜儿身子微微一颤,不禁脱口叫道:“你这老悖晦休要胡说!我哪里藏过他了?”
那里老却并不理她,只是又向王山连连拱手,道:“老爷行行好,这事与其余村民都无关系,都是李惜儿一个人做的祸事,还请老爷不要再纵兵掳掠。这李惜儿本就不是我们村子里的人,也不知道是她那做婊/子的老娘跟哪路男人生的贱种,老爷要抓要审,快快把她拿了去,可千万别拿我们无辜小民出气啊!”
此言一出,朱骥和林聪均是皱眉,暗想这老头竟将这小女孩推出去顶罪,实在太过凉薄。那李惜儿听了这话,目光微微一闪,并不多言。吴有庆却坐不住了,忙上前将李惜儿拉起来,喝道:“还不快说,他到底到哪儿去了?”
李惜儿含笑道:“爹爹,我真不知道。”
话未说完,吴有庆便一个耳光甩在李惜儿脸上,厉声道:“你这死丫头真被那小子勾了魂去不成?你还想要老子陪你一起送命么?快把人交出来?”
李惜儿被他打得趔趄了几步,伸手抚住脸颊,却将眼一横,道:“我答应他了,不会把他交给你们的!我娘说人无信不立,说话怎么可以不算数?”
吴有庆还要再打,却冷不防手被王山的亲随一把拉住。吴有庆愕然,却见王山起身缓步踱到场院上,便命道:“把村子里的人都带到这里来,本使有话要说!”
吴有庆自然不敢再啰嗦,只得悻悻地收了手。片刻间,那一群群面目张皇、战战兢兢的百姓便扶老携幼而至。吴有庆见王山仍然站着,忙从屋里搬出一条凳子来请王山坐下。王山一屁股坐了,清了清嗓子便道:“本使到此,特为抓捕一个朝廷钦犯。如今这个人是被你们村里的李惜儿藏了起来。你们都是亲近人,须得好好劝说一下李小娘子,若是她不交出人来,本使便只好把你们全抓到衙门里,慢慢审讯了!”
此言一出,场中百姓面面相觑,不时有人窃窃私语,那里老咳嗽一声,首先便哀声劝道:“惜儿,你就看在老朽这把老骨头的面子上,把人交出来吧!你与那少年素不相识,何苦要为他得罪朝廷?你今番若是把人交出来了,我们全村的人为你立长生牌位,日日夜夜感念你的大恩大德……”
他的话还未说完,人群中已有人怒气冲冲地骂道:“你这小贱人,真和你那死了的老娘一样,是半刻也离不得男人的!定是你在哪里勾搭了江洋大盗,养在家里,害得我们整个村子的人都要倒霉!”此言一出,村中一些恶少健儿便纷纷响应叫好。
李惜儿本一直含笑听着,此时忽然眉目一扬,厉声道:“哪里来的野狗在这里乱吠?实话告诉你们,人是我藏的,我瞧着他长得好看,就想留在家里养着做我的男人。但若是有哪个没眼色的东西敢骂我娘一句,我李惜儿便绝不会对他客气!”她作势便冲上去打人,身边的锦衣卫忙拉住她。李惜儿秀目如电,喝道:“拿开你们的脏手,我李惜儿虽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可也不是什么畜生都可以碰的!”
两个锦衣卫都没想到一直言笑晏晏的李惜儿突然翻脸,都是一怔。王山却缓缓起身,道:“小娘子执意不肯交出人来,那本使也只好公事公办了。来人,把这里的村民都押解回安福县城,严加审讯,这个村子就一把火烧了吧!”
村民闻言,顿时哀号咒骂连成一片,各种污言秽语直奔李惜儿而来,还有人捡了石头便往李惜儿身上砸去。李惜儿见这群人又骂又叫,又想起方才那里老的凉薄之态,反倒笑骂道:“往常我们家屋子被烧了的时候也没见你们哪个来说过一句好话,这时节又要叫我来可怜你们,真是想得美!我巴不得你们这个村子都烧个干净,也叫你们尝尝什么是风餐露宿的滋味!”
王山也未料到这女孩子如此刻薄绝情,心中冷笑,当下便命令锦衣卫即刻点火。正在此时,忽听有人大喝一声,道:“谁敢伤害无辜,我刘述头一个绕不了他!”
只见一丛林木后,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瘸一拐昂然而出。然而他虽是形容狼狈,却仍掩不住气度高华。他才一露面,吴有庆便迫不及待地尖叫道:“就是他,就是他!”朱骥看在眼里,只觉一股凉气直灌后脑,右腿关节处一阵阵刺痛,几乎便要站立不稳。
王山脸一横,便喝道:“来人,上前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刘述朗然接口道:“我既然出来,就是打定主意不会逃的!”
王山被他一噎,愤愤哼了一声,道:“刘二公子,是谁为你指的路?你的同党是谁?”
话音未落,刘述冷笑道:“逃难的事我有主张,何须人指路?趋利避害,人人皆知,难道我就该等着由你们来抓么?此事与旁人无关。我安福刘氏从此刻起,便再无逃亡之人。要杀要剐,全凭吾皇圣裁!”
王山知道此刻不是审案的地方,当下也不和刘述啰嗦,只命锦衣卫押上刘述,李惜儿乃是窝主,也一并押回候审。其余村民见祸事已了,纷纷忙不迭各自回家关门闭户。刘述行经朱骥身侧,突然停步,一双黝黑的眼睛凝视着他,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出来。王山缓缓走到刘述身侧,笑道:“刘二公子,我瞧你身后必有高人指点,说出来,谁给你指的路?”
刘述倏忽别过头去,低声道:“刘述知恩图报,绝不会攀诬他人!”
王山玩味他的话语,却是似笑非笑地转头望了望朱骥,便也转身而去,一时间人已走了七七八八,林聪见朱骥仍呆立不动,忙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尚德!”
朱骥默然半晌,才道:“我没事。我们回去吧。”
林聪本想再细问一二,但见朱骥神情落寞,也知道事情不妙,只得不言不语,与他一同追上大队,回省城南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