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一章 风雨(二)(1 / 1)
外面的世界更加黑暗了,浓烈而沉闷的尘土气息混杂着风雨迎面而来。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屋檐下的两只牛皮纸作的灯笼随风摇曳,透出两点昏黄的光线,将灯笼上两个漆黑的大字“杨府”映成了一片墨色。杨安走到杨溥前面,举起了手中的灯笼一照,便看见了雨地里跪着的少年。
他不过十三四岁,大概是由于饥饿、疲劳、寒冷、麻木,已经几乎看不出什么人色了。他的双目和双唇都是半闭半开的,一缕缕湿润的头发从网巾里散乱出来,黏黏地耷拉在脸上。身上的衣裳早已又湿又脏,看不清本来的面目,重叠僵直地耷拉在他干枯的骨架上。杨安叫了两声“刘公子”,那少年的眼中才稍稍有了点神采。他茫然地活动一下生硬的脖子,艰难地迎着雨帘抬起头,看了看杨安,大概认出他一身家仆的青衫短打,眼珠子涩然一滚动,就看见了站在屋檐下,头发花白、身材干瘦的杨溥。
杨安知道他在看什么,便侧了侧身子,道:“刘公子,这是我家老爷!”
那刘公子的全部精神仿佛都在这一刻凝聚了,像一根针一样汇聚了细细的一点。望着离他两三个台阶远的杨溥,他突然之间如猎豹一样直起了身子向他扑了过去。大概是由于跪得太久,他的双腿早已麻木了,只是稍微一用力,便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呵呵地嘶叫着,双手支撑着整个身子,犹如一条尺蠖般在地上艰难地爬行。泥水混着雨水进入到他的眼中、鼻中、嘴中,他也浑然不觉。杨溥皱了皱眉,迟疑了一下,才缓缓弯下腰,伸出了手,道:“刘公子,老夫杨溥,有话进来说吧!”
刘公子侧过了半个身子,也艰难地伸出手,却没有迎向杨溥那双干枯稳定的大手,而是一把抱住了杨溥的双脚,终于歇斯里地地喊了出来:“南杨先生,你……你要救救我父亲!”
杨溥被他疯狂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几十年的宰辅生涯早已让他养成了处变不惊的习惯。他向杨安使个颜色,杨安立刻过来将刘公子架起。刘公子全身瘫软,半倚在杨安怀里,犹自艰难地喘息着道:“南……南杨先生,学生去了那么多大僚的府上,便只有你才肯见我一面,你一定要救救我父亲啊,他是被王振那个阉人陷害的,他……他忠心耿耿为了大明,为了皇上,他不能死啊!”
杨溥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只是淡淡地道:“进来再说。”
“不!”刘公子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全身一挣,已脱离了杨安的怀抱,又复重重跪在地下。他仰起头,一字一句地道:“南杨先生有话,在这里说就是,学生都听着呢!这里上有天,下有地,还有风姨雨师,天地万灵!我刘述只要南杨先生一句话,救救我父亲不成么?王振那阉人势力再大,也比不过南杨先生四朝元老,当朝元勋啊。难道……难道南杨先生真的连一个正六品的小小翰林也救不了么?”
“你叫刘述是么?进来再说!”杨溥仍旧是这一句话,只不过比刚才的话更多了几丝冷意。杨安也连忙去拉刘述的袖子,低声道:“刘公子,且进去换了衣裳,吃了东西,慢慢再说不成么?我家老爷是内阁大学士,朝中威望了得,难道还会诓你不成?”
刘述仰天大笑,一把甩开了杨安的手,道:“哼,救不救人,不过是一言而决的事情,哪里有这么多话可以说?只怕南杨先生是不想救也不敢救吧!我父亲是永乐十九年的进士,做过吏部主事,给皇上讲过经筵,修过《宣宗实录》,只是说了几句真话,便被你们这样落井下石!”他霍地抬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刀子般望着杨溥,道:“南杨先生四朝元老,帝师辅臣,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若要比起直言敢谏,骨气忠义,只怕还不如我父亲这个六品翰林侍讲!”
杨溥脸色铁青,却并不发作,只是静静地站在风里,慢慢地道:“你还要说什么?”
“我还要说什么?哼哼!”刘述冷笑道,“那些我父亲没讲的话,我今日都要一字一句地讲个明白!自太宗文皇帝①晏驾于榆木川北征途中,仁庙宣庙即位,垂拱而治十年,天下海晏河清,蔚然盛世矣。然而永乐年间,山东便有妖妇唐赛儿为乱。这些年来,南有麓川之役劳民伤财,北有胡虏不时犯边扰民。更休要说内中王振阉人乱政,群小附丽,正人遭逐。如此天下,竟不闻大名鼎鼎的三杨有所规劝纠正,反而和光同尘,苟且依违,话不敢说,事不敢做,一味讨好求容。世人都说王振是乱臣贼子,我看你们这些庸碌老臣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住嘴!”杨溥便是涵养再好,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动了气,喝道:“你要清楚,你是在和谁说话!老夫乃当朝大学士,若不是看你一心救父乃纯孝之人,早就叫人把你扭送顺天府,治你个诽谤朝官之罪了!”
杨安也是暗暗叫苦,不知道刘述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见了杨溥,反而破口大骂起来。他想了想,便低声对杨溥道:“老爷,他定是糊涂了,那些话都是疯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我看,老爷不妨先答应下来,把他带到屋子里来,关上门什么话不能慢慢说呢?”
杨溥听了这话,脸色稍霁,正要开口,却见远处又冒雨跑来一个少年,年纪只比刘述略大一两岁,容貌和他甚是相似。因是奔跑得太过急促,水花都踩起了一尺多高。杨溥见状,刚到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凝神细看事态变化。只见那刚来的少年冲到刘述身边,一把拉起他急急叫道:“二弟,你如何还跪在这里?快回去,父亲有消息了!”
刘述猛得转身,一把扣住那少年的肩膀,踉跄着站起,嘶声道:“什么消息?哥哥,你……你快说啊!”
雨声繁杂,那少年也不由自主地放大声音嘶叫道:“二弟你听我说,和父亲一起下了诏狱的太常寺董公回来了!”
“董公回来了?好,好!我们走!”刘述拉住哥哥便要转身,却听身后杨溥沉稳的声音已经传来:“这位公子,你口中的董公可是太常寺卿董璘?”
那少年一抬头,看见杨府的屋檐下朦胧地站着个老人,便已猜到此人定是杨溥,连忙一揖,道:“正是。王振诬陷家父和董公相与讪谤君上。如今董公平安出狱,说有要事相告。”
雨夜中,微弱的灯火照在杨溥的身上,只看见他的影子微微一晃,杨安立刻过去扶住了他。杨溥推开杨安,忽然一步步走进雨里,杨安连忙撑了伞跟上。杨溥恍若不觉,一步一步踩着冰冷的水,走到那少年跟前,楞了半晌,突然道:“只有董璘一个人回来么?”
那少年点头,道:“正是。”
杨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刘述却立刻拉住了哥哥的胳膊,使劲拽着他往回便走。那少年被他拉得踉跄两步,侧身一看,却见杨溥怔怔地立着,凝视着这一片幕天席地的大雨,双目幽窅,一片苍茫。
刘氏兄弟的父亲刘球是当朝大儒,在江西老家时便讲学收徒,乃是清流中第一等的人物。今上登基之时,正当幼冲之龄,甚是宠幸他的开蒙老师司礼监太监王振,还尊称其为“王先生”。近年来王振势力渐大,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宰辅老臣为避祸缄默不言,少壮臣子又不敢贸然挑衅权威,唯独刘球两次直言极谏,前一次请求朝廷不要听信王振的挑唆对云南麓川的叛苗用兵,这一次则更是直言“勤圣学、亲政务、别贤否、选礼臣、严考核、慎刑罚、罢营作、定法守、息兵威、修武备”等十事,登时便捅下了天大的篓子。
刘球在京城做官,长子刘迈在身边随侍,次子刘述在老家读书侍奉母亲②。此时刘述已一年多未见父亲,谁知道此次竟陡然收到兄长传来的噩耗。他事父至孝,又年少气盛,当即匆匆赶来京城救援。谁知京中大僚忌惮王振,纷纷装聋作哑。刘述终究年轻,悲愤之余,只能去各家各府挨个儿跪地哀求,到了此时精神实在是紧张之极,一股脑儿在杨溥这里发泄了出来。现在听兄长说起和父亲一起下狱的太常寺卿董璘突然被放了出来,一颗心顿时跳到了腔子口,恨不得背生双翼,快点飞回去打听父亲的下落。
眼看前面刘家已遥遥在望,便见胡同深处浓浓的黑暗里,正站着一个身形伛偻的人。不知为何,刘述的一颗心顿时停止了,他几步奔上前去,试探着问道:“先生……可是太常寺卿董公?”
那人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的身影仿佛是嵌入了门框里的一幅壁画,又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丝而活气也不带。
“我父亲他……”刘述突然扑上去,发疯一般摇晃着董璘的胳膊,嘶声道:“我父亲他如何了!你……你告诉我啊?”说着说着,他的眼泪便涔涔而下,顿时和雨水混在一起,纵横流过脸颊。
董璘面色惨然,不似活人,只是任由他来回的摇晃。刘迈也觉情况不妙,一颗心顿时纠成一团,他跟着父亲在京城生活了两三年,见惯了朝中大僚,做事自然比弟弟要老成持重得多了。此时他先扶开二弟,才搀着董璘回到屋子里,才道:“董公请讲,家父此刻究竟……是生是死?”
董璘依旧不说话,只是抖抖索索地从怀里取出火石,想去点燃桌上的油灯。只是他的双手颤抖得厉害,连打了四五下火石都没有成功。刘迈看到董璘这般失态,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只是此时刘述疯癫,董璘痴呆,他只能强行定神,低声对董璘道:“董公,学生来吧。”
董璘沉默了一下,然后慢慢伸出双手,将火石和火刀交到刘迈手里。刘迈一触董璘的手,便觉那手冰冷潮湿,没有一丝热气。他闭上眼睛定了定神,片刻才睁开,敲动火石火刀。一瞬间,一颗火星蹦了出来,淡黄颜色妖异而冰冷。刘迈再用力划了几下,终于点亮了油灯。只见萧然一室中,正中的桌子上赫然放着一个包裹。
刘迈楞了一下,伸手要去解开,刘述却突然冲过来,一把推开弟弟,三下两下解开包裹。只见里面裹着一件褐色的衣服,只是早已沾满了血迹,不时散发出刺鼻的血腥味道。刘述下意识地伸手一摸那衣服,转头看向刘迈,涩声道:“这是父亲的衣服?”
刘迈点点头,秋风秋雨发了狂似的卷进来,将薄薄的帘子吹得四散飞扬。一直沉默的董璘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嘶哑而干枯,只是简单地吐出两个字:“还有。”
刘述一惊,拿过油灯一照,却觉那衣服里似乎裹着什么东西,伸手一摸,觉得又长又硬,他试着拿起衣服一抖,只听“咚”的一声闷响,裹在衣服里的东西便掉了出来,重重地摔在了桌上。
一股浓重血腥味和腐肉的气息立刻扑鼻而来,青灯荧荧下,赫然照出了桌上的东西:那是一条人的臂膀,断口黑红,兀自带着血色!
时间一下子静止了。董璘一字一句地道:“这是你父亲的手臂!”
陡然间,刘述惊声尖叫,那声音仿佛要穿透所有的雨帘,穿透所有的乌云,穿透所有的风声,穿透所有的苍穹。他如同一只野狼般原野上号叫,他全身颤抖,缩成一团,然后陡然间呕吐起来。他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紧张、悲愤都呕吐出来,只是这世界上的恐惧紧张悲愤太多,他又怎么能呕吐得完呢?
另一边的刘迈也吓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想不到要扶起弟弟。他茫然地抬起头,双目使劲地看出去,仿佛要从这浓浓血色中看出这一切悲剧的答案来。他用手紧紧抠住桌子的边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颤声向董璘问道:“家父他……死了?”
董璘点了点头,道:“死了。是王振让锦衣卫指挥同知马顺杀的,然后……”他无法说出那几个字来,嘴唇动了又动,却只是不能成言。刘述猛然间抬起头来,嘶声道:“然后什么?肢解?分尸?你说啊!你说啊!那手……那手是怎么回事?”
董璘突然重重跪倒在地,如捣蒜般向着刘迈和刘述一下一下磕着头,大哭道:“二位公子,我对不起你们的父亲,马顺杀他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可我救不了他!我救不了他!我不但保不住他的命,甚至不能保住他的全尸!你们杀了我吧,把我也分尸肢解,这样我才对得起你们的父亲啊!”
刘述呆呆地坐倒在地,手掌沾染到了方才呕吐出来的秽物也毫无感觉;刘迈牙齿格格紧咬,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握在一起,指甲早已掐得掌心血肉模糊;董璘仍旧一下一下磕着头,混合着风雨之声咚咚作响。一时间小屋里再也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了,唯有那只灰白僵硬带着一丝丝黑血的胳膊,在青灯的笼罩下,显得恍如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