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风雨(一)(1 / 1)
大明正统八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六月未尽,秋风秋雨已开始肆虐,狂风和乌云席卷着天地,古老的城市被笼罩在一片水幕之后,显得混沌不清。混杂了黄尘和泥土的雨水从神秘莫可知悉的高度上倾倒下来,如同羽箭般源源不绝地射向大地。泥泞积水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偶尔有一两片落叶、枯枝漂浮在水面上,打个旋儿也就不见了,只有那些落下的和反射起来的雨箭在欢舞,在跳跃,在庆祝他们对于这个世界最终的主宰。
正在看书的杨溥本已昏昏入睡,却被这一阵突然加大的暴风雨惊醒了过来。他已经七十二岁了,历经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四朝,一直做到太子少保兼武英殿大学士,也算位居人臣。只是如今老了,精神未免不济起来。他揉揉瞌睡的眼睛,站起身来,颤颤悠悠地伸手把本已栓紧的窗户又紧了紧,才半伛偻下身子,拿起竹签将书桌上的蜡烛拨明。
小小的烛花一颤,顿时亮了起来,照出了这间雅致的书房:四壁都是书架,上面垒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幅工笔细描的杨枝观音,两边悬挂着他自己手书的一联佛偈“慧风扫荡障云尽,净月孤悬朗中天”①。下面的条桌上则供着一只永乐甜白釉的玉壶春瓶,瓶中插着两枝新开的桂花,酝出淡淡的甜香。
仿佛是听见了里屋的动静,外屋便有一个恭顺的声音应道:“老爷,天色已晚,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进宫给皇上讲书呢。”
杨溥“唔”了一声,想了想又问道:“杨安,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里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材短小,头发花白的老仆踅了进来,叉手道:“老爷,刚过三更天。这一阵子雨又大了起来,不仔细听可听不见外头打更的声音了。”
杨溥半眯起眼睛,俯下身子,对着这个从小跟着自己,服侍了自己一辈子的老仆人看了许久,忽然低声问道:“他……还没走么?”
杨安的头压得更低,依然平静恭顺地道:“老爷,小人方才还去瞧过,他一直跪在门前的雨地里,说什么也不肯走。”说到这里,他忽然抬起了头,一双浑浊的眼睛里透出几丝怜悯之意,低声道:“老爷,不能再让他这么跪着了。他已经在府外跪了一天,若是出个三长两短,那也是一条人命啊。”
杨溥一时沉默了下来,他踱到黄子久的山水下,忽然转过头来,问道:“杨安,老夫年纪大了,记性是越来越不行了。你告诉我,那位刘公子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杨安知道老爷一向精明,断不会连这事的端由都忘记了。只是他不知老爷为何有此一问,只得老老实实地道:“老爷,刘公子的父亲是当朝的翰林侍讲刘球,便是两年前上表反对王公公兴兵麓川的那位老先生。今年五月份的时候,刘翰林又上了一份奏疏,希望皇上近贤臣,远小人。本来刘翰林的奏疏也没提到王公公,可是王公公有个心腹叫彭德清的是钦天监监正,素来和刘翰林有仇,便在王公公跟前说了刘翰林的坏话。王公公以为刘翰林是冲着他来的,就把他下了锦衣卫的诏狱。刘翰林在京城本来只有一位长公子陪着,如今他在江西老家读书的二公子也来了,正急着营救他爹呢……”
“王振啊……”杨溥长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在感慨什么,喃喃自语道:“杨溥啊杨溥,当年那个在死牢中十年如一日读经史自若的人,到哪里去了?现在的这个,只是日日入朝循墙而走的懦夫啊②!”他扭转头,隐约看着窗外的大树早被风雨摧折得东倒西歪了。大半辈子过去了,当年和自己一起打拼天下的朋友弟子们,都沦落殆尽了,而自己也已如风中之烛,往日的意气风发早已化作了梦幻,如今只剩下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还谈什么国家大事呢?
另一边,杨安却恍如未见自己的老主人早已陷入了沉思,犹自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这位刘二公子来了京城,四处花银子疏通门路,又来拜访朝中的各位老臣。老爷,他不光来过咱们家,还去过西杨先生家、马先生家、曹先生家,还有东王、西王二位先生家,便连礼部的胡老先生那儿也没少去③,只是……没人愿意帮他而已。”
说到这里,杨溥却笑了起来,自嘲地道:“杨安,你这是把我们这些当朝大员都骂进去啦。你可是也觉得,刘公子的父亲冤得很了?”
杨安却叹了口气,道:“老爷既这么问了,小人也不能不说实话。斗胆说句话,小人是和老爷一块儿长大的,老爷心里想什么,小人还不知道么?自从去年王公公把皇宫前面□□爷爷立的那块禁止宦官干政的铁牌偷走了以后,他便越发无法无天了。老爷不愿意去跟他斗法,也是为杨家一门老小留后路,只是像刘翰林那样肯直言的好官,若是都被王公公杀完了,那咱们大明朝的命也就去了一半儿啦!”
“你呀!”杨溥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别人知道你的,道你是个下人,不知道你的,还道你是内阁大学士呢!”
杨安连忙摇手道:“老爷这话可不能乱说。其实……其实这道理谁人不明白?京城上下的老百姓都在说,如今王公公的势力越来越大,连皇上都要听他的话哩。”
杨溥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便道:“罢了罢了,你是越老越啰嗦了。唉,如今也就只有你一个人敢跟我这般说话了,我听你一回还不行么?去,准备雨伞,我亲自去见见这位刘公子。”
杨安急忙劝道:“老爷要见他,小人去把他领进来便是了。外面雨大天黑,老爷如何走路啊!”
杨溥却一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这两步我却还走得动!”杨安只好遵命,转身去门后拿了一把雨伞来,然后顺手打开了门。
顿时,秋雨卷着西风如刀子般直插/进了书房之内,原有的蜡烛光焰被这把冷厉的刀逼得矮下头去,明亮的屋内光线一暗,便显得分外缥缈幽深了。屋外的小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风吹过树梢和假山的空洞,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而雨点也落在池塘里,沙沙一片,恍如鬼语。杨安忙打开伞罩住老爷的半边身子,又伸手拿下挂在廊下的灯笼,挑在手里。杨溥却接过他手中的伞,撑在两人中间,道:“杨安,你拿着灯,照着脚下,小心台阶。”杨安心中一暖,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忙别过了头去。
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着走出重重深院,然而雨势太急,还没走几步路,两人身上便被淋得透湿。好在初初入秋,天气还不算太冷,也没有什么大碍。到了大门口,杨安收了伞,便进了门房向管门的问道:“刘二公子还在吗?”
门房连连点头,道:“在,在!我看他是要跪死在这里了,如何哄他吓他,他都不走,真是讨厌之极!”
杨安低声道:“你快开门,然后备一套干净衣裳,起个火炉,煮碗姜汤,一会儿用得着!”
门房本已入睡,此时被杨安叫起来,已是满心的不乐意,一听又要准备什么衣裳姜汤,更是呵欠连天。然而他趿着鞋出屋来,却见老爷站在外面,心中顿时一凛,不敢再说什么,忙放下门闩,将厚重的大门缓缓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