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一章 风雨(三)(1 / 1)
秋风秋雨终于在漫漫长夜中逝去了,气候像是一下子从秋天转到了冬天。枝头的树叶被狂风撕扯得一干二净,屋顶的瓦片也被刮落,杂乱地躺在浑浊苍黄的积水里。阴冷的云遮住了晨曦的光,好像要把所有人都装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大笼子里。
董璘走了,他九死一生从诏狱里出来,自然要回家报个平安。刘家本有几个仆人,但刘球一出事,也都跑得没影了。刘述素来体弱,很快便因为淋雨和悲痛发起了高烧,刘迈只得自己去给他请了大夫,顺便又悄悄去了一趟锦衣卫北镇抚司,想花点银子把父亲的尸体弄回来。然而进了诏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常有的事,刘迈四下打点,却也只空折腾一场。
午后,刘迈才沮丧万分地回到家中,一进屋子,便见刘述已坐在床沿,不由得一惊,忙道:“二弟如何起来了?你的身子可好些了么!”
刘述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问他道:“哥哥,你出去做什么了?”
刘迈只得把他去北镇抚司一事说了,又道:“我看这京城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还是早早回乡安葬了父亲吧。”
“你想回去了?”刘述突然扭头,双目直刺刘迈,冷冷地道:“我们不能回去!我要在京城为父亲举丧!”
刘迈缓缓摇头:“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京城官员多半怕死,这当口谁敢来吊祭父亲?”
刘述冷笑两声,道:“我本没指望他们来!这群贪生怕死之徒,哪里配来拜祭父亲!我是要教王振、马顺他们看看,我们刘家的人还没有死绝!”
“王振势大,我们何必要惹他?”刘迈到底在京城住过几年,知道这其中的水甚深,因此只是低声劝慰弟弟。然而刘述却恍若未闻,只自顾自地道:“这丧事是迟早要办的,依我看,索性今日便把灵堂搭起来,我倒要瞧瞧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
刘迈看他双目布满红丝,脸颊潮红,又听他说话强硬蛮横,知道他仍有三分狂疾未愈,不好硬劝,便道:“那也好。父亲的丧事我去置办便是了,你先把屋子整理一下,看看父亲还有无文集稿件之类的东西遗留下来,不能留的还是烧了吧。”
刘述一听梗着脖子道:“不能烧!父亲的文稿,我们如何能处置?”
刘迈顿时皱眉,低声道:“那些东西会惹麻烦的,你可别忘了,如今开国才七十多年,□□高皇帝手下的文字狱可还历历在目啊……”
他的话还未说完,刘述突然一跃而起,便死死抓住哥哥的手,尖声道:“你便这般怕死么?你不过就在京城里待了两三年,居然也学得和那些大僚一般蝇营狗苟!你还是不是安福刘氏的子孙?父亲如何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刘迈眉毛一轩,却强行压下了眉宇间的一丝恚怒,沉默了半晌,道:“二弟……指责的是。二弟只要把父亲的文稿妥善保存,那也是一样。”他说完了这话,抬手一揖,便拂袖而去。刘述哼了一声,竟也不出言劝留,只让哥哥一人走了。
丧事繁杂,刘迈直到深夜才勉强搭起灵堂,设好神主,又将父亲的残肢和血衣放进棺材里安置好。然而剩下的钱却不多了,便是请和尚超度也不够,更不要说诸般奠赙之物了。
刘述深感丧礼简陋,对不起惨死的父亲,不顾病体,整夜跪在灵前守夜。刘迈见他面色灰白,双目凹陷,精神却亢奋得有些怪异,心中也是害怕,只得软语再三劝他回屋里休息。不料刘述却是想也不想便严词拒绝。刘迈还要再劝,刘述便破口大骂刘迈不忠不孝,毫无廉耻。刘迈知道此时不能和弟弟计较,也只得缓缓劝慰而已。
刘述折腾到半夜,实在扛不住疲劳和病痛,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刘迈如释重负,忙把他抱到屋子里睡下,又去后厨给他煎药。静静的小厨房里,红红的炉火升腾起来,微微带潮的药香味宁静地氤氲开来,终于让世界显出了一点暖意。然而想起父亲,刘迈又觉得自己的身子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那带血的残肢仿佛又出现在眼前,他只觉胃里一酸,便转身干呕起来,昨日勉强吃的一点饭菜顿时吐了一地。
这时,忽听深静的夜中传来低低的剥啄之声,似乎是有人在敲门。刘迈一个激灵直起身,连忙擦去嘴角的秽物,几步窜到前院,隔着薄薄的门板,只听外面的人低声道:“有人吗?快开门,是南杨先生来了!”
刘迈把门拉开一小条缝隙,从里面看出去,只见微弱的星光下,外面两人都穿着厚厚的大氅,遮住了面目,不由得一阵迟疑,接着便听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请放心开门吧,老夫没有恶意。”
刘迈不再迟疑,马上打开门。屋里的灯光照射出来,刘迈这才看出这二人正是杨溥和杨安。杨溥冲他点了点头,稳步步入灵堂,在刘球的棺木前站定,四下一顾,却见屋椽房梁之上只是简单地裹着麻布,棺材也只是普通杉木薄板所制,唯有一双白烛青光荧荧,冷光渗透了每个角落,才显出一点灵堂的森严之意。
杨溥见刘迈已走了过来,便低声道:“公子可是刘公长子?”
刘迈点头道:“是。学生刘迈。”
“那么敢问……昨日来的二公子何在?”
刘迈的眼角微微一瞥里屋,道:“舍弟突感风寒,此刻正在里屋休息。南杨先生有什么教诲,与学生讲也是一样。”
杨溥转头望向灵堂,顿了顿,才道:“老夫想要拜祭一下刘公,公子不会不允许吧?”
刘迈忙道:“那怎么会?南杨先生还是第一个来拜祭家父的,家父若泉下有知,也定当感激不尽。”说着忙点燃三枝线香交到杨溥手中,杨溥以手齐眉,深深三拜,又复跪下叩头行礼,刘迈也跪下还礼。
一时礼毕,杨溥才长叹一口气,细看刘迈:他与刘述都是一脸南方人清爽温润的相貌,然而举手投足间比弟弟多了一股老成持重之意。他心中赞许刘迈这份从容稳重,便转头向杨安一示意,杨安便双手奉上一个包裹。刘迈一入手便知是银子,立刻伸手一推,道:“刘家不缺钱财,不敢让南杨先生破费。”
杨溥摇头道:“拿着吧,将来有的是用钱的地方。”
刘迈略一迟疑,方点头道:“如此,学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他正转身要将包袱放下,忽间里屋脚步声橐橐,刘述已是掀了帘子出来。风雨秋夜,他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小褂,然而一张温润白皙的面孔却早已涨得通红。他几步上前操起那包袱,重重塞回杨溥怀中,道:“拿走,我刘氏不要你的钱财!”
杨溥面上尴尬之色一现即逝,只转身将包袱给了杨安,方自嘲一笑,道:“倒是老夫的不是了。刘公生前清廉自守,定然看不上老夫这些私下馈赠之物。”
刘迈也万料不到弟弟会闹这么一出,登时拉下脸来,斥道:“二弟,不得胡闹,还不向南杨先生赔礼道歉?”
刘述冷笑道:“他?我为何要向他赔礼道歉?我瞧着倒是他该向父亲赔礼道歉才是!父亲为权阉所害,他身为宰辅,理应秉持道义,匡扶正气,他却不闻不问,装聋作哑,只害得父亲惨死牢狱!他今日还有脸来祭奠父亲,这当真是恬不知耻!”
他越说越离谱,刘迈便是忍无可忍,扬手一个耳光掴在刘述面上,骂道:“混账!你给我即刻退下,滚到里屋去好好反省!”
刘述面目尽赤,狠狠一咬牙,剜了杨溥一眼,便甩手入内。刘迈还要向杨溥解释,杨溥却已是苦笑一拱手,道:“刘大公子什么也不必说了。我救不了令尊,确实于心深愧。二公子骂得对,我是没脸来见令尊的。”
他无言向着刘球的灵位一揖拜下,随即转身离去。刘迈还要再说两句圆场的话,哪知杨溥却已是一去不回了。空荡荡的门外,夜风呼啸过无人的深巷,悠远的更柝之声隔着千门万户传来,天上晦暗的星星睁着苍白无助的眼睛,凝视着这个被风雨洗礼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