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 14 章(1 / 1)
见面那天,两人都表现得十分尴尬。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非正式见面”。蒋涵假装观察周围的风景,以分散沉默的窘境。最后是唐黄打破了沉默。他按照王一凡教的方法问她:“你最近工作如何?”
于是路上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在谈论出版社的工作。蒋涵觉得仿佛回到了从前那种状态。略去她事先阅读高尔夫球教程,因而对打高尔夫球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不谈,气氛还算融洽。巴士开离市区,经过绿油油的水稻田,最后停在了一大块由铁丝网围成的场地前。走下巴士,蒋涵觉得鼻腔瞬间被清新的空气所填满。在他们面前的是由巨大的白色弧形遮阳棚荫蔽的休息区,休息区尽头则敞开对着修剪整齐的草坪。整个场地果然没什么人,只在5号球道的地方站着一对中年夫妇。等蒋涵看清他们的面孔,立刻萌生想要转身逃走的念头,可惜他们也看见了她。文峰润搁下手中的球杆,向她挥挥手:“蒋涵,好久不见了!”
蒋涵不会忘记向文伯伯介绍唐黄就是米亚加德之环的作者时文峰润脸上闪过的惊讶。接下来的情形只能用一见如故来形容。他们热烈地聊起了小说创作,唐黄更是有问必答,仿佛已经认识他好多年一样。在他们面前,蒋涵显得有些多余。于是她给自己点了块黑森林蛋糕和一杯咖啡,坐在后面的圆桌上,通过用勺子一块一块地切下蛋糕边缘打发时间。一杯咖啡还未喝完,文峰润就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第二次摇动手臂招呼蒋涵过来,他说:“来,我教你打高尔夫球!”
唐黄很快就掌握了要领,他不仅能稳稳地集中球,还能让它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相比之下,蒋涵就没那么幸运了。她老是挥杆落空。还有一次,她用尽力气击打,没有碰到球,球杆却脱手飞了出去,落在了十米外的草坪上。她用高跟鞋踩着湿润的泥土去捡回球杆的时候,羞得几乎要死掉。再然后,无论文峰润怎么劝说,她都坚决地坐回圆桌边,吃掉了那块黑森林蛋糕,心情却变得更糟了。“你总是害怕失败,怎么能学会打出好球呢?”最后文峰润问她。
只不过那时蒋涵只是一心一意恨着文峰润破坏了他们的约会,并没有听他的劝说。但她不仅仅是对文峰润生气。唐黄居然十分享受与文峰润打高尔夫球的过程,全然忘记了这次约会的主题。陆茗已经三星期没和她联系了,不知他究竟为何在非洲耽搁了那么久。她开始构想种种场景,想象陆茗在旅途中遇到了非洲食人族虏获,被带到了一片密林深处的部落帐篷里。她又想象他是在非洲街头被人打劫,然后被蒙住眼睛卖给了人贩子,几经辗转在非洲一个偏远的国度里给酋长的女儿当奴隶。不过她觉得最后一种想法最可靠:他被传染上了热带流行病,眼下正被隔离在医院里。她突然真的开始担心陆茗的人生安全起来。他就像只孤零零地住在记忆角落里的小狗,偶然被找到时还能引起一阵怜爱。没等她有更深入的想法,她就看见文峰润搁下高尔夫球杆,招呼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蒋涵看出这人是文轩。他如今变得更加健壮,小麦色的皮肤,如一粒粒麦穗一样饱满的肌肉,全身无处不传递出逼人的朝气。他穿着斜条纹格POLO衫,蓝色的紧身7分裤下是一双马靴,十足的欧美风格。他已经结束了在美国的学习,在国内一家投行任职,时常飞往欧洲各国洽谈业务。他没有加入打高尔夫球的行列,而是坐在蒋涵身边和她聊起天来。现在的他足以撼动任何一位女性,但蒋涵却对他不感兴趣。她不喜欢文轩过于张扬的个性。看得出,这个年轻人头脑里充满了美国人的自信、无畏,只要给予他足够的认同,他就会充盈改变世界的力量。经过一番对自己经历的吹嘘和对未来蓝图的描绘,文轩头一次把话题转向蒋涵,“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工作?”
看似普通的一句话,蒋涵却总觉得其中包含了让她不舒服的成分。得知她在做编辑,文轩又说:“如今出版业萎缩得太严重了,真觉得前景不容乐观呢。”
“年轻人总像胆小的兔子,看见前景稍显暗淡就惊慌失措地想要另谋出路。至于我,我想一直走下去直到看见结果。”蒋涵说。这大概是她说出的最精彩的一句话了,连她自己也没有料到她会脱口说出这么一句。文轩果真像个胆小的兔子,把热情收敛了起来。又坐了一会儿,他就起身离开了球场。
但她觉得这句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我们总在一瞬间产生顿悟。
接近傍晚时文峰润提出请两位年轻人共进晚餐。蒋涵婉言谢绝了。告别了文伯伯,她和唐黄坐上一辆巴士,彼此又没了言语。暗淡的暮色从路过的树林里延伸,抹去了小湖上最后一抹夕阳的色彩。颠簸的车子真让人睡意绵绵。朦胧中唐黄小心地回避接触蒋涵的身体,尴尬的气氛却心照不宣地骚动两人的心。蒋涵开始觉得今天的约会具有某种注定的成分,唐黄会因为这场约会结识文峰润,而她会因为这场约会发现自己真的不喜欢文轩。但她不知道其中的意义何在。这时她突然想到一个话题。
她想了解唐黄对文轩的看法。于是她把文轩详细地介绍给唐黄,指望他对此作出评价,哪怕是产生小小的醋意也好。唐黄依旧不动声色地听完了蒋涵的描述,然后缓缓地说:“文轩一定是非常不想按父亲给他选择的路走下去吧。”
蒋涵对这个评价感到惊讶。唐黄似乎终结了这个话题。不过接下来两人又围绕唐黄刚才说的展开了一番讨论,直到唐黄用一句话真正打住了话头,他说:“我十分理解文轩的心理,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从父亲控制下逃脱的人。”
蒋涵回到家,反复回忆第一次约会的细节,好像苛刻的评委需要经过细细的品味才能给出评价。她不愿意承认,她对这次约会十分失望。一旦明确了对方的用意,反而不能轻松自在的相处。她开始明白这次约会注定的含义:唐黄不擅长与喜欢的女人交往。比起吸引女人的注意,他更喜欢观察她们,就像研究新鲜事物一般。她并非对唐黄本人失望,而是对他的表现感到失望。这反而是个好消息,这说明她喜欢他,而他也喜欢她。她对唐黄的认识也从崇拜到夹杂同情。透过不动声色的外表,她看见一个苦苦对抗父亲安排、不知应该相信什么的小男孩的影子。这种同情促进了蒋涵走入唐黄的世界,但她不懂得掩藏这种情感,因此每当蒋涵因为同情而认同和包容唐黄时,这带给唐黄的伤害,比不了解他更为严重。
经过第一次不太成功的尝试,唐黄终于回归正常路线。尽管他自己不那么觉着。第二次他们是在电影院见面的。见蒋涵远远地走来,唐黄拿出一朵百合花送到她手里。接过百合的瞬间,初恋的感觉在蒋涵身上复活了。说不清原因,她感觉周围的一切变得无比美好,并且恰如其分地诠释了她希望出现的状态。这种转变源于唐黄和文峰润打高尔夫球的时候,文峰润最后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下次带蒋涵去一些年轻人该去的地方吧,看一场电影、去一次游乐场,记得准备份小礼物。”唐黄听从了他的建议,并且神差鬼没地选择了一朵百合,他的灵感超乎想象地准确。90分钟的电影结束后,他坦白对蒋涵说,这是他第一次在电影院看电影。蒋涵对此抱以大笑,然后回答:“那下面就是你第一次看完电影和我共进晚餐了!”
事情进行得相当顺利。两人的前景一片光明。就像五月明媚的阳光和舒适的天气,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感情抽芽开花。这种情形为唐黄注入了温暖的力量。原来心里有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他如同好学的孩子,把蒋涵当成书籍,渴望了解书中提到的一切。然而他犯了一个低级错误。他错误地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可以向蒋涵袒露爱意。他一直认为表白像某种神圣的仪式,以此完成灵魂的缔结。为了进行这项仪式,唐黄开始做精心准备。不过他的灵感再一次救了他。他最后意识到,并不需要复杂的场景和精致的台词,只要说出内心的想法就行了。于是两人并排坐在一家咖啡厅靠窗位置的时候,唐黄突然转向正在阅读杂志的蒋涵,轻轻对她说:“做我的女朋友吧。”
蒋涵并未料到一天里会发生这么多重要的事情。杂志社中午休息的时候,她从传达室领回一张明信片。明信片的正面是一群在草原上奔跑的非洲羚羊,在左下角印有一串英文单词。图案使用了绚丽的色彩,颇有史前壁画的风格。蒋涵把明信片翻过来,看见了陆茗的署名,这是他从非洲寄回的信件中唯一的幸存者。纸片狭小的空间里塞着他经过反复斟酌写下的留言。一首小诗出现在开头:“非洲的日出与这儿没什么不同,除了这曙光不知是为谁而生,我想是没有不同了吧。”接着,他告诉蒋涵非洲的生活安好,自己不久就会回家,期待到时与她相聚。而看邮戳,明信片已经寄出了一星期之久。要不是这张明信片,蒋涵真的已经忘记她与陆茗尚有一段悬而未决的感情。像贪玩的小孩趁家长不在扔下功课在小花园里玩耍,傍晚时分、家长即将到家才想起自己的任务,于是陷入了恐慌。她并非不了解自己面临的难题。事实上,她每时每刻都在抉择。只不过,她觉得现在得出结论为时尚早。她喜欢与唐黄现在的状态,她情愿停在原地欣赏美好风景,也不希望过早地向前一步,踏入未知的迷雾中。
下班后,她和唐黄约好在咖啡厅见面。蒋涵一个人的时候也喜欢到这儿闲坐。她会点上一杯柠檬红茶和一小块蛋糕,拿出白天写的稿件细细读一遍,再搜寻几本感兴趣的杂志,转眼间就消磨掉了一晚上的时光。她并不觉得枯燥。经过几次和唐黄的约会,她渐渐寻到了适合两人舒适相处的场所,也就是这里。唐黄对这种安排颇为满意。蒋涵不加班的时候,他们几乎天天都在固定的座位碰面,而这种特殊的约会通常是两人静静地坐着读书,偶尔指给对方看有趣的片段。虽然蒋涵不再享受独自读书的乐趣,她也对另一种乐趣十分满足。
尽管蒋涵没有做好准备将她与唐黄的关系更推进一步,但很久之前,她就想好了如何应对突发情况。她决定,如果唐黄胆敢用一首情诗向她表白,她一定不会答应。如果男人用自己擅长的方式向女人示爱,他一定是不爱她。现如今,这层防线也被唐黄突破,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答应他。“可是……我们现在不也挺好的吗。”蒋涵感觉一阵热量涌向脸颊。她用头发遮住面颊,支支吾吾地回答他,内心充满了对自己的失望。
“让事情自然地发生吧,至少我是这样做的。”唐黄依旧贯彻简练的对话风格,无论场景如何,他从不会多说一句。
蒋涵不知如何回答,迷茫之间她说:“可是陆茗……陆茗怎么办啊?”
像做了万全的准备,没有任何迟疑的,唐黄说:“那我们就一起和他成为朋友吧。”
如果陆茗没记错,他来到非洲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起先他还给自己设下回国的期限,随着这个期限不断推后,他最终不再计划日期。习惯给他注入勇气,非洲的生活似乎也不坏。只不过,这里的生活过于接近生活的本质。人们总向往返璞归真的日子,可一旦生活以其本来面目示人,他们又会纷纷逃离。他厌倦了洗衣服,于是总结出一套巧妙的换穿衣服的次序,以最大限度地使穿在身上的衣服看上去干净整洁。开始这个计划十分奏效,直到有一天,大风袭击了阳台,掳走了他大部分的袜子和几件衬衣,彻底打乱了他的安排。他的穿着越来越像当地人:宽大的衬衣,短裤和一双拖鞋。只有于正依然保持来时的风范,他甚至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两片硕壮的胸肌。白天的时候,陆茗看不见他的身影。理所当然的,他在和那个日本姑娘约会。到了晚上十点,他会准时敲响陆茗的房门,让他开门放他进来。接着不管陆茗是否爱听,于正都会把一天的见闻讲给他听。他们的房间里开始陆续出现些小什物,首先是串成一串的贝壳,接着是火烈鸟羽毛扎成的头冠,然后是日式风格的玩偶和风铃。于正把这些东西堆在桌上,任由它们布满灰尘,好像只能使用一次的道具。陆茗不知道他是如何在这缺少娱乐设施的环境里消磨掉一整天时间的,就像他也弄不明白自己是怎样度过了一个一个没有蒋涵的日子。白天里,他会与几个女演员凑在一起打牌,然后跟随她们出去走上一圈。当玩牌的兴致再次被唤起时,几个人又会坐到桌前拉开战局。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处在长长的假期,除了蒋涵,没人可以将他唤醒。
田云在努力发动大家为最后一场演出做准备。他的努力终于被当地的官僚认可,几位部长在大剧院为他预定了位置,承诺到时会前来观看演出。“等表演结束,我们就能和非洲之梦艺术团达成协议,让他们去雨夜城表演了!”陆茗一直以为这协议只停留在口头,原来当真有非洲艺术团回访,于是对剧团事务已经多日没有关心的他又升腾出一阵热情。仿佛患难与共的士兵,他们鼓起勇气发起最后一轮冲锋。
舞蹈比赛也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序幕。就在第三场演出的后一天,第一支队伍即将参赛。如果主办方是想调动每一支参赛队伍的热情的话,他们是彻底地失败了。据田云所知,几乎没有队伍对除去自己比赛的场次抱有兴趣。他反倒认为这是一个好消息,这意味着他可以在比赛前尽量多的收集情报,并且不用担心别人也会这么做。田云对此早就做了详细规划:绝不错过一场表演,不过每一场都派不同的人前去探风,之后将情汇报给他。按照计划,陆茗和两名女演员会被派去观看第一场比赛。这让两名演员大为不满。结束了一晚上的表演后,第二天还要担当间谍的任务,“而且丝毫看不出这样做的必要。”其中一人愤愤不平地说。
陆茗没有提出异议,他对田云提出的种种奇怪要求已经习以为常。他开始觉得,这一切是命运安排给他的考验,是为了和蒋涵在一起需要突破的关卡。他意识到这种充满神秘主义的可能后,心里忽然变得坦然了。凝视火红的霞光和湛蓝的天空,倾听干净的风灌满耳朵、抚慰肌肤,他想有朝一日能与蒋涵一道回返,在神所喜爱的土地上静静地生活直到永永远远。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蒋涵隐含的渴求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