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 8 章(1 / 1)
第二天早上,陆茗带着非常复杂的情绪醒来。凌晨回到宾馆,他从每个女人身上嗅出了烟味、酒味和男人汗臭味。在他离开的两个小时里,在他视线不及的地方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不堪入目的画面。他陷入了矛盾的抉择中。他后悔自己释放了她们的本性,同时又庆幸自己终于认清了她们的本性。他在床上躺了很久,如同多年后李小曼从他生活中消失的每个醒来的早晨。他一方面渴望了解生活的真相,一方面又害怕自己的憧憬被摔得粉碎。在他终于做好了迎接变革的准备后,他起床了。三十分钟后,他出现在临时办公室的桌前。就在这时,章桓打来一个电话。不出所料地,他就像个耐心的钓鱼高手一步一步地收紧鱼线。陆茗没有拒绝他的提议。他是这样打算的:表面上完全服从于章桓的安排,心中却盘算着伺机掌握主动权,按照自己的方式把剧团的生意带向新的高度。这种貌合神离的策略把他装扮成一个深谋远虑的野心家,他喜欢这种感觉,这样他就可以在不违背自己心意的情况下尽情发挥了。放下电话,他开始起草一份规章,规章的具体内容如下:
鉴于目前剧团的发展形势不容乐观,经负责人集体商议决定,本次巡回演出期间将会与章氏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深入合作,采取多元化经营的策略,以发挥演员们的最大潜能。与章氏集团合作期间,要求演员做到以下几点:
1.不做任何损害剧团声誉的事情,演员必须承担一切由自己不服从剧团安排而产生的后果。
2.不擅作主张,演员的一切行为需向剧团负责人汇报。
3.合作期间,若有演员辞职,将没收一切表演期间带来的工资等收入。
4.按时参加剧团日程中的表演活动。
尽管这些条款在现实情况下看起来苍白无力,陆茗还是强迫所有负责人和演员在上面签了字。关于这些条款,于正和何思远暗地里是这样对演员们解释的:
1.如果遇到什么麻烦,一定要与剧团撇开关系;
2.让领导知道你的活动,方便处理善后工作;
3.尽管章桓为大家提供了好处,演员还是剧团的人;
4.不能错过正常演出。
本次巡回演出,何思远成功做到了不过问任何事情。他做剧团经理的5年来,从来不喜欢操心,也没有争夺资源的意愿。他就像只在摇摇欲坠的大树上安家的猴子,也许明天家园会倾覆,但今天依然可以享受生活。这三个人性格迥异,看来绝不是因为某个偶然的原因才在一起执行巡演任务。这是董事长的精心安排,以起到互相牵制的作用。但他绝没想到,这三个人居然能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达成了一致,并且是背着自己。
当天晚上有演出任务,因而章桓没有接他们去别处的安排。但他要求演员们穿着他提供的服装登台表演。除此之外,还要在舞台布置上稍微做些改动,并且同意他在现场散发广告。如此一来,他可以提供大量观众。陆茗同意了大多数要求,唯独在服装安排上,他声明必须自己也能接受才能通过。在接下来到晚上演出前的10小时内,陆茗与章桓的秘书就服装产生了激烈的争吵。陆茗先后拒绝了白色长筒丝袜、红色比基尼、带着两只小耳朵造型的黑色头套和只在关键部位覆盖鳞片的透视装,最后才同意演员穿着紧身胸衣和比基尼裙,搭配夸张的羽毛与白色的长护手上台演出。而秘书则非常委屈地说这已经是章总挑选出的服装中最保守的搭配了。
当晚的演出主题是天使与恶魔。穿着陆茗挑选的服装的演员们扮演天使,而章桓不知从哪儿由弄来一批男性舞者,他们穿着黑色马靴、黑色紧身裤和布满了羽毛的上装,化妆成恶魔。不仅如此,他们的脸被画得雪白,只在眼睛周围点缀了浓浓的黑色眼影。这样的装扮在当时引起了轰动。若干年后陆茗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负责剧团生涯中最为狂放、同时也是最成功的一场演出了。当晚剧院收获了九成上座率,让陆茗更加兴奋的是,观众纷纷表示还想再看一处这样“高水准”的作品。如果得知这批演员昨天刚刚在夜总会里演过一场,不知道他们会作何感想。
其实陆茗完全不用担心演员们会辞职。他拥有章桓不能提供的至关重要的资源:高贵的平台。她们需要在此维持身价,但公主们住在城堡里的同时,也需要偶尔出去偷腥。两者相辅相成,演员们在二者的碰撞中找到了奇妙的平衡。
演出结束后,陆茗怀着激动的心情紧紧握住了章桓的手,向他表示由衷的谢意。而章桓也装模作样地谦虚了一会,说这全是因为演员素养好,自己只不过起到启发的作用。他很想现在就收网,把他们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但他清楚时机尚未成熟。他仍需要在伪装下循序善诱,以获得更大的收益。出于对章桓“救命之恩”的回报,陆茗答应他正常情况下,每天都会带演员去光顾夜总会,不过尺度如果能够停留在昨晚那样就好。但陆茗也表示,这周结束的时候,他们就不得不赶往下一个城市参加演出。
“没关系!”了解了他们下一站的地点后章桓说。“我会报销路费的!”
很快在石山城里的一星期就过去了。陆茗因为公事繁忙,甚至没来得及对这里的天气产生不适应。等到即将启程的那天早上,才感觉到来自咽喉的大声抗议。这里的气候没有雨夜城来得柔和,四月的太阳白天将空气加热到让人吃惊的温度。到了晚上,不怀好意的风就吹遍了城市的每个角落,袭击没有准备好的人们,用感冒将他们猛然击倒。好不容易下一场雨,石山城的全天就笼罩在阴冷的气氛和夹杂植物飞絮的狂风中了。在石山城的一年四季,少有气候温和的过渡。
前天夜里,陆茗被一种来自嗓子疼痛难忍的感觉弄醒了。每当他试图吞咽,都像有刺球塞住了向下的路径。他干渴难耐,只能抓起床头的一听可乐灌进喉咙。可乐暂时缓解了咽喉的肿痛,他在时断时续的折磨下沉沉睡去。到了早晨,一种沉重的压力让他发声变得十分困难。陆茗知道自己已经不可避免得要生病一场,但还是在事实面前垂死挣扎。他赶紧吃下几片治咽炎的药,喝下清火的药液,接着买来三种润喉糖,每隔一段时间就往舌根上塞上一片。好在剧团当天只有搬迁一个任务,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操心。他坐在一辆大篷车的前排座位上,看着演员们一箱一箱地搬运什物。他看见李小曼拖着一只大箱子走向对面的一辆车子。她一手拖着箱子,一手领着两只布纺袋子,单肩背着蓝色的旅行包。他本想去帮她,但咽喉的肿胀让他提不起精神。掏出一颗喉糖塞进嘴里后,陆茗只能作罢。
陆茗不知道剧团是何时启程的。等他醒来已经置身于高速公路上,两旁绿油油的菜田点缀着黄花,是乡村不变的风景。于正在他旁边吸着一支味道呛人的烟,见他醒来,也给他递去了一支。陆茗谢绝了他的烟,告诉他自己生病了。
“你可不能生病啊,这次任务可全靠你了呀!”于正说。陆茗用一阵咳嗽作为回答。
青湖城是他们演出的第二站,也是最后一站。陆茗简直不能把这次任务称之为巡回演出,三个相距不超过500公里的城市,事先几乎没有开展的宣传,如果不是与章桓合作的意外收获,这将是个多么惨淡的行程。陆茗已经把捷报传达给了董事长黄胜,只不过他没按实情交代,只说演出在石山城大受欢迎,他们甚至在星期四的时候加演了一场。他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调配收入,伪造演出记录,伪造账目,同石山城的接待人员协商。头绪太多,他可绝不能病倒了。
这时剧团车队开进了青湖城市区,首先引起陆茗注意的是市区中央巨大的湖泊。一排排错落有致的小房子包围了河床,木板搭成的小码头上泊着供游人乘坐的画舫,此时天气晴好,它们已经纷纷出动,如同糖屑一般随意地洒在湖水表面。建筑群后面隆起的山丘上,高大的槐树和樟树正在发芽,与墨绿的油松交叠在一起甚为好看。湖水宽容地静卧在叫卖的小贩和嬉笑的游人中间,四周的市井之气没有夺去它的美丽,反而让陆茗觉得更加亲切。短暂的风景欣赏过后,他们来到了位于市区西北角的剧院。如果陆茗需要一个借口每日往返青湖城与石山城,同章桓亲密合作的话,他刚刚就为自己寻到了。青湖城的剧院和石山城的一样破败,掺着白色碎石的水泥地面散步着污垢,外立面贴上的黄色墙砖已经破落,就像一件过时的黄色格子西服一样套在这个21世纪的建筑物身上。陆茗没有看见一张宣传剧团演出的海报,在一堆小诊所的广告、租房信息和买卖器官的告示上,贴着一张宣传杂技的海报,时间显示是一个月以前。他不想承认,其实黄胜根本没有在当地进行宣传,他更不想承认的是,章桓居然算个非常可靠的合作伙伴。
当天安顿下来,全天无事。陆茗已经明令禁止演员们去寻找“新的商机”,所以大家只能怔怔地去湖边逛了一圈。第二天的时候,陆茗觉得咽炎恢复地差不多了,因而感冒摆脱了伪装,占领了他的身体。他始终处在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而且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叫他迅速痊愈。他感到自己必须交出控制权了。但一想到于正和章桓会如何在剧团肆意妄为,他又鼓起坚定的决心,发誓绝不放松监控。尽管自己不能亲自随车前往,但也要把准备工作安排好。他想到一个主意。
星期二的下午,他要求演员在完成化妆和更衣之后再前往石山城,并且必须在2点钟以前回到住地。这多少缓解了他的不安。傍晚时分,剧团的两辆车开走之后,只有少数几个演员和陆茗留在了青湖城。不出所料的,他从这些演员中发现了李小曼的身影。和这些女人吃过晚饭后,三个演员关在一间房子里打扑克,只剩下无所事事的陆茗和李小曼坐在大厅里。陆茗提出带她去市里转转,小曼欣然应予。半小时后,他们坐在临湖的一间酒吧撑起的阳伞下,小曼开心地吃着冰淇淋,欣赏飘摇着霓虹灯的水波,陆茗则抿着一杯柠檬红茶,心里想着蒋涵。他独处的时候没想她,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就开始了思念。他并非因为和小曼相处不开心。相反,他感觉到异常的舒畅和放松,否则他绝不会要求小曼陪他。从一个人身上、从一群人身上发掘出对一个人的眷恋,这件事情意外而又合乎常理。
他今天还没有与蒋涵通话,但他并不急于打去一通热情洋溢的电话。这是我对于你的想念,与你本人无关。陆茗这样想,然后靠在沙发椅背上,观察四周。一个带了粗重金项链的男人正和一个女人搭讪,他的左臂文着一条龙,而他下巴留着的一小撮山羊胡更是衬托出男人的气概。他大概正在竭尽全力讨女人的欢心,让她陪他度过一夜。许多人抱着如此想法,在夜色覆盖下出来狩猎,殊不知女人才是真正的猎手。陆茗很庆幸自己不需要遵循这个套路,他并不是猎手,也不是小曼的猎物,也许这才是他感觉放松的原因。
坐了一会儿,陆茗的酒瘾被勾了起来。他急切地想尝一尝兑了菠萝汁的朗姆酒,但小曼认真地劝住了他。“你还在感冒期间呢,不能喝酒的!”
“这有联系吗?”陆茗对感冒表示不屑,却清楚地知道两者有关联。
“我来给你读一段文章吧!”说着小曼拿过一本杂志,无数男人女人的手将它揉握的面目全非,在封面的左上角有一摊被酒浸过的痕迹,但小曼丝毫不介意。她翻到刚读到的那页,然后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在青湖城的湖边,有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吧,就是这里,”小曼指了指外面的招牌。“它叫西格玛丽。你知道它名字的由来吗?”
“不知道,你就接着读吧。”
小曼调皮地一笑,接着读了下去:“西格玛丽是1915年来到中国的一位英国小姐,西格是她冠的夫姓。她的丈夫是一名公爵,奉命来到中国管理这片殖民地。非常不幸的是他第二年就生病去世了。而更加不幸的事情在于这位小姐的命运,她被困在一座别墅里,直到生命结束。这座别墅至今耸立在雨夜城的中心地带。”
“那这个故事跟酒吧有什么关系呢?”
“等我念完嘛!”小曼说。“这间酒吧原来是属于小姐挚友的一间屋子,他在1930年把他居所的最下层、临湖的一间改成了酒吧,命名为西格玛丽。据说他曾偷偷地带西格玛丽本人来过一次,向她吐露爱慕之情。对于这次告白的结局我们不得而知,不过西格玛丽死的时候是101岁,依然保持着单身。”小曼读完了,把杂志立起来放在桌上,等待陆茗的反应。
陆茗这才发觉这本杂志是蒋涵杂志社出版的。自己已经在外度过了两个礼拜,这也就意味着他错过了两期的杂志,不知道唐黄是不是又与她合作发出了专栏。想到这里,陆茗礼貌地附和了小曼,然后站起来说:“失陪一下,我去打个电话。”
陆茗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就去问小曼演员是否回归。昨天晚上,他们回到旅店的时候陆茗曾嘱咐小曼一定要等到剧团回归,第二天向他汇报情况。根据小曼详尽的观察,演员们在两点一刻回来的时候并无异常,她们一边兴奋地谈论着演出的点滴,一边争论谁真正应该赢得酒吧女王的称号。于正没有随她们回来,只有何思远带着疲倦的神色不耐烦地招呼女生们赶紧上床睡觉,他就像赶着一群鸭子回栏,一秒钟也不愿在叽叽喳喳声中多待。至于具体细节小曼就不知道了,而她也非常肯定陆茗并不想知道细节信息,因为当他听见“酒吧女王”四个字的时候就皱紧了眉头。下午三点的时候,于正才姗姗来迟。面对面有愠色的陆茗,他只拍拍他的肩膀,然后说:
“放松一点嘛,我们的收入已经足够应付黄胜了。”
陆茗觉得自己迫切需要一名助手帮他料理剧团的事务,他只觉得躯体昏昏沉沉,难以适应沉重的公务。他几乎是一个人支撑着剧团的全部运转,而这些运转包括把章桓、于正和演员们的欲望控制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小曼似乎是个不错的人选,于是中午确定出场演员名单的时候,他把小曼叫到了一旁,对她说:“我任命你为我暂时的助理,不知道你是否愿意?”
小曼自然非常愿意,于是他给她安排的第一个任务是指挥布置现场。舞台的装饰物少得可怜,但小曼还是细心地把它们安排到了恰当的位置。事实上,她有点过于细致了:横幅完美的平行于舞台、两边留出的红色空隙精确的对称;舞台射灯的角度被调节成严格的一个角度;纸烟火按照标准的五边形排列在舞台两边;就连彩带的宽度也异常均匀。陆茗不知道她平时对于舞蹈动作是否也这样一丝不苟,但她的确是个非常理想的做秘书的人选。值得一提的是,小曼在放弃了大量休息时间忙于料理剧团事情的同时,她也悄然放弃了自己的舞蹈梦想。尽管她并没有觉察,这全是出于对陆茗的回报。
晚上的演出依旧维持了冷清的局面。陆茗注意到演员没有完全发挥出能力,她们用行动表现对观众的不屑。经过几次夜总会的锻炼,她们突然对自己的身价有了更高的定位,因而懒得搭理这些购买了廉价票来看热闹的俗人们。不过,这恰恰是极大的讽刺。陆茗很想通过一些方式激励她们,但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继续与章桓合作。不仅是演员,就是自己也对在剧院里演出不抱兴趣。“这都是为了更高的利益。”他安慰自己。
一星期的演出很快就在辗转于青湖城和石山城中间结束了。本次巡回陆茗一共收获了两倍于平时的收入、一场重感冒、一位助理和一份辞呈。不过辞职的演员倒不是投奔了章桓。她在青湖城遇见了自己的老同学,被他说服当了内衣模特,据说薪水好于舞者兼职夜场演员。陆茗很奇怪为何这么多人都做拉皮条生意,而他们不约而同地都向舞蹈剧团张开血盆大口。从青湖城出发的那天早晨,想到晚上就能返回雨夜城,陆茗的心突然绷紧了。他已经把账目做好,从上面完全看不出他们的行踪;他也与蒋涵保持着正常的联系;唐黄好像淡出了他们的视野——似乎没什么好担心的。原先离开雨夜城的时候,他的不情愿被满满的雄心壮志掩盖,现在返回雨夜城的时候,他的不情愿被愧疚之情追逼得无处藏身。他反复衡量自己的表现,他说不清自己的行为算不算出格。他想就这样平静地跳回自己的生活:早上起来想着蒋涵,被一堆上班族中间夹在公共汽车的车厢里,礼貌地和同事打招呼,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心里知道,一切都不同了。他只是不确定,自己要先了解哪一种改变。
雨夜城的夜晚依旧是这么潮湿。陆茗晚上刚一进城,就感觉湿重的气息立刻包围了他的鼻孔。家乡的空气总是参杂着自己熟悉的味道,其中还包含催眠的安定剂。历经磨难的勇士回到家乡后,不会跪倒亲吻脚下的土地,不会向陌生人宣扬自己的丰功伟绩,更不会赌咒发誓从此再不离开。他只会宽慰地注视自己的小房子,轻轻地对它说:“哦,我回来了。”陆茗此时就有这样的体会。我们就暂且把他的行为定义为一项“壮举”吧。他拒绝了于正提出的“去酒吧坐一坐”的邀请,而是回到公寓洗完澡,躺在床上翻阅刚从楼下买到的杂志。他把这件事当成每周必做的功课。窗外滴答的雨声屏蔽了所有喧闹,建筑物墙上滋生出的青苔挡住了雨声,于是公寓里一片寂静,雨夜城用它特有的寂寞安抚着陆茗的心灵。他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却没看见蒋涵写的文章。当疲倦试图合上他的双眼时,陆茗拿起电话,拨通了蒋涵的号码。接着他终于说出了自己在走的那天就预备好的开场白:
“喂?我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