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 7 章(1 / 1)
第二天一早,那个前一天跟随章桓离开的演员兴冲冲地回到了剧团。与往常情况有所不同的,她还特地来到临时办公室,把一份文件轻轻放在了面色阴沉的陆茗桌上,然后对他说:“陆总,这是章总要我拿给你的一份计划草案!”坐在一边喝着茶的于正好气地凑了过来,而陆茗没有理会这份文件,只是拿出一份合约,抬起头郑重地对那个演员说:“我是不是可以开始解约流程了?”
但情况并非如此,小姑娘带着顽皮的神气用手指了指文件的标题,然后明显底气不足地解释说她昨天只不过和章桓一起吃了个晚餐,晚餐过后时间太晚就没回到剧团。接着她赶紧转移话题,又说章桓对和剧团长期合作怀有极大兴趣。如果陆茗愿意的话,今晚就还有一场活动可以出席。怀着对章桓本人十分不满的情绪,陆茗慢慢地翻看这份计划书。跳过一张华丽的封面和前三页的套话,他大概总结出了章桓的意图:章桓在本地与多家夜总会保持着暧昧的关系,他之前也成功地把数批模特介绍到了夜总会里。根据效果来看,她们大多数对于这份“工作”较为满意。因此,他向陆茗提出了相同的意向,邀请陆茗今晚带一批演员去参加夜总会的活动,如果活动结束还有业务的话,将会支付额外的提成。陆茗看完后,对章桓的印象简直坏到了极点。他原先以为章桓只是个好色的小老板,不想他居然还掌管着当地一部分见不得人的生意。他想把这份文件撕得粉碎,然后轻蔑地把它们丢到地上,接着义正言辞地回绝这个请求。“你被开除了!”之后他将看见小姑娘脸上追悔莫及的表情,但她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然而于正拉住了他。这个人的品德和他的名字极其不符。他平时最贪小便宜,瞅准机会就蚕食公家的财产,更为严重的是,这个人毫无诚信可言。但这一次他竟然说服了陆茗。最终,陆茗同意带一批演员去参加晚上的活动,但如果陆茗稍微觉得这种场合有损剧团的声誉的话,可以毫不犹豫地结束他们与章桓的合作。陆茗非常清楚,这次的巡演任务是拯救剧团最后的机会了。如果真的入不敷出,从此就再也不会有异地演出的任务,而剧团在本地的市场已经到了日薄西山的地步,这样下去多年努力的结果将会毁于一旦。尽管眼前这个恶劣的商人让陆茗非常不顺眼,但只有借助他才能度过难关。“团长说是非常支持我们,但他真的帮助我们了吗?现在只有自力更生了!”于正用一种刻不容缓的语气对陆茗说。
“好吧,但是安排演员的事情交给你,我就不出面了。”陆茗最后对于正说。
接下来的事情顺利地不可想象。只见于正一脸兴奋地把演员都召集了起来,接着言辞委婉地告诉她们,今晚章桓会安排一部分人去夜总会参加活动,活动结束后大家可以纵情娱乐,如果还能发掘到新生意的话,剧团将不会干涉她们自由发挥。话音刚落,除了少数几个小姑娘不愿意,大多数演员居然一口答应了下来。陆茗搞不清她们到底是职业的舞蹈演员,还是活跃在声色场所中的陪酒小姐。“于总,你说的新生意是什么生意呀?”突然有人问了一句,引起了众人一阵发笑。陆茗发现,她们对于这种场面居然十分熟悉,仿佛自己是唯一一个独立于她们的世界之外存在的人。
“你们都明白的,我觉得有些话不适合在大家都在的场合明说。”于正不慌不忙地回答。
晚上的活动还算尺度恰当,陆茗不希望看见的场面一次都没有出现。他带去的演员穿着贴满亮闪闪鳞片的短裙,作为嘉宾坐在舞台上。于正坐在她们中间,而陆茗则谢绝了章桓提出让他上台就坐的邀请。主持人用言语挑逗着娇嫩的女孩,他装作关心地询问她们的演出经历和生活状况,那派头真像极了章桓在前一天表现出的那样。于正则在一旁信口开河地吹嘘剧团的经历。陆茗非常怀疑,自己待的地方与他说的地方是否相同。短暂的采访结束后,演员们操起了老本行,跳了一支传统的舞蹈。不知是不是陆茗的错觉,他觉得演员们比平时演出的时候更加卖力了。他想不到,台下那些色迷迷的中年男人挑逗的口哨声居然比大剧场里观众们整齐的掌声更加让舞者抖擞精神。
一曲结束后,主持人没有让她们再跳的意思。他招呼助手推过一个透明的大水缸,足够装下三个人在里面。接着,从舞台顶端降下一只铁笼子。他神秘地宣布,下面将和这些嘉宾做个很刺激的小游戏,需要台下观众的积极配合。好像终于等到开场一般,观众们发出了雷鸣般的喊声,让陆茗惊讶的是,那群小姑娘丝毫没有表现出怯场的样子,仿佛她们事先已经被告知了所有安排。只听主持人说:“下面我将挑选一位美女站到这个笼子里——不要慌张,我不会永远把她关在里面的!”这句话引来观众一阵起哄。他又接着说:“我们会把这个笼子放进水缸里,接着往水缸里持续地倒入红酒,”他说着指了指助手推上台的用橡木桶装着的一桶酒。“如果其它的美女想救出同伴的话,就要迅速完成我为她们准备的任务——放心,这些任务会……非常困难!”观众又发出了持续的尖叫。演员也顺势做出害怕的样子,但陆茗觉得她们一点也不害怕。“那么接下来是第一项:请从现场观众手中凑齐八枚戒指!”
姑娘们急忙冲下舞台,与此同时,助手们舀起一杯一杯的红酒,像冲凉一样倒在笼中姑娘的身上。深红色的液体浸湿了金色的鳞片,姑娘打了个寒颤,发出一声尖叫,但紧接着就把尖叫变成了一阵欢快的笑声。红酒在她凹凸有致的身体上流淌,而她就像超模一样摆出各种姿势擦拭着胳膊、抚摸着头发。她内衣的形状从绷紧的衣服中露了出来,引得台下一片排山倒海的喝彩声。
章桓不知在哪里。陆茗只希望他不是和哪个演员在后台鬼混。他仔细数点人数,确实少了一位。他对眼前的场面感到无可奈何,让他更加无可奈何的是,他手下的演员对此十分享受。透过霓虹灯光下喧闹的欢笑声和掺夹着各种烟味的空气,陆茗瞥见了一个一个孤独的灵魂。越是欢快,心里越是空洞。与此不同的是,他的心是满的,满满的都是蒋涵。这一晚他想到最多的是蒋涵,仿佛热闹的场合更能让他沉浸于思念的梦境中。陆茗一口喝干了加冰的威士忌,然后起身拨开喧闹的人群,来到了外面。
此时是晚上十点,石山城柔和的晚风透吹了整条街,有孜然的气味钻进陆茗的鼻孔。几个小商贩推着水果在沿街叫卖,还有人挑着几个装满鲜花的大桶,坐在人行道上,却正欢快地和其他商贩聊天,并不照看生意。陆茗吸完一支烟,精神稍微有些振奋。他掏出手机,给蒋涵打去电话。这一次蒋涵很快就应答了。陆茗跟她讲了石山城的近况,不过没提他们剧团沦落到去夜总会表演的事情。蒋涵也对他讲了自己一天的工作,还说晚上跟一位作者商量书稿的事情,刚刚才回家。
“你们出版社这么忙啊,晚上还要加班?”
“没有啦,其实我是用个人时间拜访这位作者的。”蒋涵答到。
接着他们又聊了几分钟,大多数话题都是陆茗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但这些话题都十分短命,没能挑起蒋涵聊天的念头,因而很快两人就陷入了沉默。“我还有些事情要忙,先挂了哦。”最后蒋涵说,接着她就十分礼貌地挂断了电话。
陆茗放下手机,心里有些失落。他预感到一些他无法把握的事情发生了,而蒋涵并不想让自己知道。或许这些事并不重要,或许这些事至关重要,因此蒋涵没有告诉他。他把手机放回口袋,然后挑了块不太脏的台阶坐下,又点燃了一支烟。这时他才发现夜总会半圆形台阶的另一头坐着一位穿金色鳞片装饰的套裙的女人,毫无疑问,这是他们剧团的演员。陆茗站起来,走到她跟前,然后轻轻地打了个招呼。
那人方才回过神。她把自己的裙子向下拉了拉,尽力盖住不断露出的大腿。她显得仓皇失措,就像被偷懒的员工被老板逮住了一样。“你穿这样坐在楼梯口是很危险的,你为什么不去化妆间坐着呢?”
那人忙不迭地解释,原来章桓一直后台待着,他会不时去化妆间转一转,寻找一两只漏网之鱼,陪他度过寂寞的晚上。她是因为不想遇见章桓、又不想参加活动才到大门外面来的。“在这种场合表演,我做不到。就算再怎么强迫自己,我也不能发挥自如。”她说,然后低下了头,好像在等待陆茗的责备。
陆茗注意到她已经涨红了脸。她确实不适合这种场合。她看上去不到20岁,身体还停留在发育的某个阶段,手臂白皙而纤弱,蓬松的刘海细心地剪齐,刚好能露出两只惶恐不安的眼睛。“那你为什么要来呢?你可以选择不来的。”陆茗问她。
“我怎么可以不来呢……我喜欢舞蹈,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在如今的情况下,听说有人真正喜爱这项工作,陆茗感觉到了宽慰。原来今晚除了他之外,还有个人也一样不快乐。他脱下自己的西服,搭在那女孩身上,然后坐在她旁边,向她解释剧团现在面临的困难。“那我们可以改进剧目呀,总会有办法的!”她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到。
陆茗果然没有看错,她是个单纯异常、涉世未深的女孩。她一方面抗拒世俗的腐化,一方面又能极强地隐忍。他真怕有天这个世界会毁了她,而这种情形很有可能就是他不经意间造成的。那天晚上是满月,皎洁的月光照亮了剧场的半边,即便是如此嘈杂的环境也没能夺取它的静谧。陆茗慢慢了解到,她中学毕业后,去舞蹈学校培训了两年舞蹈,就只身一人来到雨夜城寻找工作。不幸的是,此时正逢传统舞蹈行业的大萧条时期,她不愿意放弃跳舞的愿望,因而就业异常艰难。
陆茗忍不住回想起自己18岁那年的情况。母亲在瘫痪之后的第十年里离他而去,而父亲半年之后另娶了一个女人。母亲去世的那段时间里,他觉得生活的意义被一下子夺走了。他不愿意呆在家里,也不愿意每天在学校里耗费时间。母亲的去世看似给家庭卸下了沉重的负担,实则在他心里制造了更重的包袱。他从没像那时那样觉得快要窒息,渴望快点摆脱周围的环境,就像母亲最终选择了自杀结束自己残缺的生命一样。他中学一毕业就急不可耐地参加了工作。他在剧团从打杂做起,一点一点地攀升到了剧团经理的职位上。他们有同样的起点,当年也有充沛的精力和宏伟的蓝图。只不过在社会庞大齿轮运转的系统下,没有属于个人理想的位置。就好比一颗齿轮不需要思维,真实的生活不需要太多设想。
即便如此,陆茗眼中还是保留着一种纯粹。这是某种属于他个人的坚持。一旦他承认了某种行为,就会把它坚持到底,而无论别人的评价。享受了雨夜城夜晚不曾有过的干燥空气和银白的月光,陆茗的心中十分舒坦,对剧团未来的迷茫也被抛在了脑后,不过也有可能是他刚才喝下烈酒酒的作用。他的思维变得飘忽,看到的一切都变成了激起他思维的精灵。于是他把思维完全交给了感性,跟身边那位小姑娘聊起了许多往事。他说眼前的景象很像他小时候的场景。那时每逢礼拜天,母亲就会带他去集市采购物资。刚进入市集,街边全是许多卖花的小贩,夹杂卖些小饰物的商贩和做糖人的老头。比起其他热闹的叫卖者,卖花小贩从不吆喝,因为买花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谁的花新鲜,谁的花已经即将凋零。陆茗喜欢非洲菊夸张的色泽和如向日葵般的花瓣,也喜欢闻百合清新的香气。往市场深处走,周围渐渐被各种蔬菜和肉类堆满了。虽然他已经认全了所有的蔬菜,他还是会好奇地拿起一只一只的白萝卜,然后挑出最漂亮的一只丢进母亲张开的袋子。他们选完了蔬菜,就去经常光顾的肉铺采购肉食。因为熟识,摊主不等母亲开口就麻利地挑出纹路分明的猪肉,用荷叶包好了抵到她手里——母亲不让陆茗碰肉类。最后,如果家里有客人的话,母亲会去买一堆小虾,用滚烫的盐水把它们烫成外壳微微泛红的样子。陆茗不喜欢吃虾,因为剥壳非常麻烦。每次他们去逛市集,母亲总给他买路口一对夫妻烤的烧饼。他们的烧饼与一般的稍有不同。如果是甜的,陆茗总能从饼里吃出几片花瓣;如果是咸的,他会在饼里吃到胡萝卜碎块。年少的他始终拿不定主意,是一进集市就买一只烧饼,还是走的时候再买。这在他心中成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无比怀念那时的烧饼。他忘记了身边的听众,陷入了回忆里无法自拔。
卖花的人仿佛总能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一个小女孩握着束非洲菊走了过来。她用讨好的语气对陆茗说:“先生,买一支花送给这位小姐吧!”那位小姐一下涨红了脸,低下头说不用了,但陆茗丝毫没有犹豫地买下了那一束花。
“如果今晚我还可以做对一件的事的话,就请让我做这一件吧!”他说。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小曼。”小姑娘回答。
这就是陆茗遇见李小曼的经过。那晚他们聊了很多。直聊到许多人从剧场里涌了出来,因为陆茗觉得他有责任不留下小曼一个人坐在外面。12点后,陆茗带着少数几个演员返回剧团。其余的人不出所料地去寻找“新生意”了。为此章桓还偷偷向客人们多收了一份介绍费。不巧的是,有一位顾客掏钱的时候让于正看见了。章桓赶紧把他拉了过去,不仅分给了他一份提成,还邀请他参加下面“精彩的活动”。于正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接着立刻召集了卸好妆的演员,让陆茗和她们一起返回宾馆。
章桓对这批演员的表现赞不绝口。据说那晚夜总会的营业额比平时翻了一番,撇去章桓收取的“介绍费”不谈。尽管陆茗心中非常不情愿,但从此他与章桓之间就形成了坚实的合作关系。尽管章桓在那天晚上试图绕过陆茗,和其他负责人进行以后的生意,但那些人的本性全是贪得无厌而喜欢坐享其成。比起他们,陆茗是负责各项事务不可或缺的人选。有时候,一个正直的人比几个对于肮脏交易轻车熟路的商人还要有用。章桓觉得,这个人很容易被利用。他可以为了自己的正义感做任何事。而章桓需要做的,就是引导他一步一步发掘出这种正义感。
因此,第二天他打电话给陆茗,在盛赞了剧团演员表现的同时,又以非常诱人的报酬吸引陆茗再来捧场。为了减轻陆茗的排斥心理,他还特地告诉陆茗以前自己给许多剧团介绍过生意,但都不能持久,因为他们缺少核心的凝聚力。比起他们,陆茗对演员的管理十分到位,因而他看见了与他合作的曙光。最后,他对舞蹈业内的惨淡行情直言不讳。不仅是各大剧团,夜总会的竞争也日益激烈。这是章桓说过的唯一一句真话。一般的演员拒绝去夜总会表演,在她们看来去夜总会表演有辱身份。然而她们的身价在去了剧团之后下降得更加厉害。章桓特别讨厌这些演员的做派,他觉得这种维护贞操的方式,实则比纯粹的□□更加低贱。他佩服内心贞洁的□□,厌恶外表坚贞的□□。通过昨晚的演出,他实实在在看出了这群人的本性。他唯一不能确定的人,就是陆茗。他不知道,在陆茗的心里,是否也住着一只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