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第五十八章（1 / 1）
此时的程天赐脸色透出一种死灰，像是一个垂死挣扎的病人。一生行医救人，最后却连自己的心也救不下，这无疑对他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报应。
得知一切真相的我，颓然地接受这些事实。如今的我，也没有资格抱怨或是憎恨，只能平静地接受那一刻的到来。我在心底不停地安慰着自己，至少在这最后关头，我终于还是知道了这一切原由，终于放下对所有人的恨与不甘。甚至于，我在心底深处还有一丝宽慰。这种宽慰不仅来源于一切的结束，还来自于祁承昊。我终于还是得偿所愿，那个凌烟阁上与我共度的人还是爱着我的。至于他是祁承昊或是程天赐，我也释然了。但愿在黄泉路上，我们依旧携手同行，再也不必为了凡尘俗世蒙蔽己心。
这时候，程天赐也已恢复了一些神色，低声对我问：“娘娘，微臣一直做着违心的事，从来都没有真正快乐过……微臣只想得到世间平凡的情爱，只想如普通人一样有一个简单美满的家……不想再做一个没人要的孤儿……为什么最后却到了这种地步……”程天赐哽咽住的同时，身体如风中的残叶，跌撞了几下无力地摔在地上。我惊诧之间，脚下已不由自主冲过去，拼命抱住他，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有太多想要说的话语，想要控诉的疑问，在此时却化作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他白色的衣衫，也染红了他最后不甘的愿望——
“娘娘……微臣从不敢求你原谅我……只是，只是微臣有一件事……一定要说……”
他神情痛苦至极，嘴里不停地吐出鲜血，手里紧紧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衫，不停地拉扯。我一下子明白了，程天赐用了这种最极端的方式来解脱自己。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对我来说那些伤痛的记忆仍然不会有丝毫更改，反而又多添了这悲情一笔。
我的泪水也随之模糊了世界，大声哭骂道：“你这个傻子……你怎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何苦要这么做……”
泪水不停滴落在他的脸上，晕散开来，流进他的眼睛里。我们两人的泪水夹杂纠缠在一起，不住地滑落在地上，再难分开。
程天赐嘴角挤出一丝笑意，摇头说道：“……微臣让娘娘伤了……太多的心，用这条命来还，也是远远……远远不够的……”
“你别说话！我带你去找太医……一定可以救你……”我死命想拉起他的，可是他的身躯却如铜铸一般纹丝不动。我试了一次又一次，直到筋疲力尽。
程天赐强忍住疼痛，用颤抖的手拉住我，眼中却闪烁着安详，“娘娘不用白费力气了……这最后的路……就由微臣来选择吧……”
“不……我可以救你的……我去找太后！她不会让你死的！”我转身想走，可他的手就如僵硬住了一般，紧紧扣住我的手腕。
他微弱而痛苦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里——“娘娘，微臣时间不多了……就听我把话说完吧……如果不说出来，微臣死后也不会……不会瞑目的……”他口中的鲜血汩汩地喷出来，令我目眩心惊，可我的脚步却再也不能移动半步。我心里知道，如今他已回天乏术，我不能叫他心怀遗憾地离去。我转过身来，跪在他的身边，眼泪不停地流淌着。我捂着嘴巴不哭出声来，然后用力地点头，安静地聆听他最后的话。
程天赐欣慰地看着我的眼睛，开口说道：“其实，微臣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恨皇上对你……对你不好……可是，有一件事微臣骗了你……你身体里的噬心蛊……并不是南宫将军为你取出，而是……而是皇上……那日，他得知你为了救江淑妃而不惜性命……便来求微臣……求微臣将噬心蛊导入他的体内……微臣起初是不肯的，可他却说……要与你一同经历过苦痛，才能在心里得到自己的原谅……我帮了他，却更加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我怕你知道真相，便也会对他好……原来，原来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微臣并非恨他对你好或不好，而是……是我自己的妒忌心蒙蔽了自己……如今微臣命不久矣，也想像皇上一样……经历与你一样的痛苦……得到自己的原谅……”他说着又吐出一口血，眼神已几近溃散，“微臣其实……其实对你……”
他目光噙着眼泪，却没有接着说下去，反而慢慢张开手，手里握着一颗白色的药丸，“这是微臣以‘相倚无常’的果实……提炼出来的……一颗黑色……一颗白色……两颗□□剧毒无比，普天之下……只有这两颗药丸互为解药……微臣服下的是其中……其中黑色的□□，另一颗白色的……在太后的手里……”
我眼见有了希望，便抢先说道：“那你赶快吃下这个解药，我不能让你死……”
程天赐轻轻舒了口气，却笑得轻松，摇头说道：“来不及了……你听我说，微臣其实骗了太后，这相倚无常的□□……其实有四颗，其中微臣暗中给皇上……给他服下了黑色的□□，因为他体内有……有噬心蛊，两毒相互抵制，暂无大碍……但是噬心蛊不除，我怕皇上他……所以，微臣给了太后一颗……白色的……她一定会……会用那颗□□杀……杀皇上……如此一来，也算是为太后，为她犯下的罪孽……稍有补偿。而这一颗白色的现在给你……如果太后没有……没有给他下毒，就劳烦娘娘……将这颗解药让皇上服下……”
我紧紧握住他愈发冰凉的手，心中更加悲恸，“你为什么要服毒自尽，为什么要为太后的罪孽赎罪……”
他嘴唇翕动，却难以抑制内心的温情，“她……毕竟是我的娘啊……娘犯下的罪孽，微臣不能逃避……况且微臣也做错了太多的事，亏欠你们……太多……这是杀人的□□，却也是……救皇上的……的解药……微臣斗胆，看在微臣救了皇上的份上，请求娘娘……请求娘娘向皇上求情，饶过她……饶她一命。微臣愿意代母受过……死在自己的□□之下，也算……也算死得其所……”
我泪如雨下，滴滴落在他的逐渐失去温度的脸颊。
他费力将手里沾满鲜血的□□塞在我的手里，嘴角勾起最后一个笑容，像从前那样傻傻笑着，目光中包容着说不出口的遗憾，轻声问我：“娘娘……微臣这最后的……最后的选择……到底对不对……”
我点着头，却说不出话。
他缓缓闭上了双眼，“如果重来一次……微臣一定……一定……”沾满血渍的手便在这我的手中失去了力气，也失去了残存的温度，失去了对这个世界所有的眷恋。
那不可实现的可能，在这空荡的殿堂回响。人生的道路，即便偏移初心，又怎能重头来过……
我抬起头，心中悲恸不已。我止住了哭泣，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手中拿着程天赐用性命换来的一线生机。
我看着躺在地上的程天赐，神情安详平静，像是熟睡一般。他从来都不属于这里，从来不属于这个充满阴谋暗算的深宫。我相信，在这最后一刻他并不痛苦，他终于可以释怀一切罪恶，离开这个束缚他的地方。
我一步一步向着门口走去，推开殿门，外面的阳光刺痛我的双眼。
太后惊呆地看着满身是血的我，似也有感，神情一下就僵了下去，大声问我程天赐在哪。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只觉得像是丢了三魂七魄，脑中一片空白，迈着迟钝的步子走过她的身边。
身后传来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声，然后便是悲天恸地的哭喊。
我慢慢回身，透过敞开的殿门，那尊灿金的佛像依旧不怒不喜，淡看世间怨憎离愁。谁言佛者无心，谁言亲者无情。眼下那被欲望驱使下的丑恶嘴脸，却在一声声悲惨欲绝的哭声中，逐渐失了色、变了调，最后再也分不清一路走来到底所为何因，所受何果。
门外侍卫抽出刀来，横在我的去路。何将军见到里面的情形，也不禁大惊失色，跑进殿去。所有在场的御林军顿时变得嘈杂不安，无不面面相觑。
再次见到太后，即便相差一刻，却恍如隔世。她已不复那个雍容华贵举止悠然的样子，弯腰驼背地扶在门口，蓬乱散落的头发胡乱垂着，像是纠结一起的垂柳。红肿的双眼也没了焦点，浑浑噩噩四下不住地张望。尤其是神情落寞憔悴了太多，无力地张着嘴巴，痴痴呆呆地好似在念叨着什么。
现在的她，俨然像是一个疯癫的老太婆。我知道，没了程天赐，她的世界已经彻底坍塌了。这一生的算计原本都是为了他，现在竟是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太后凌乱的目光最后还是落在了我的身上。我见到她如一只发疯的恶鬼，一边嘶吼着向我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扯住我的衣衫。我不知道她此时是哭是笑，只能感到她不住地发抖，疯癫地喊道：“是你害死了我的赐儿！……是你杀了他！我要你偿命！……你为什么要杀了我的孩子……”
我被他大力推倒在一旁，跌坐在地，冷冷地大声说道：“是你害死了他！是你的野心与欲望杀死了他！……你是他的阿娘，却为了权力地位狠心抛弃他，现在又利用他完成你的阴谋！你知道吗，程天赐他……他一天都没有快乐过……是你让他在良心的煎熬中受苦，最后也是你逼死自己的孩子！”
太后眼中透出彻骨的恐惧，“不……不是的！不是！……我没有害他……哀家都是为了赐儿好！都是为了赐儿好！……哀家要他当皇帝，要他得到该得到的一切！哀家没有错……没有做错！……”她自言自语地说着，目光变得狠戾，指着我说道：“是你！都是你！赐儿是因为你才会这样……是你害死了他！都是你！……还有祁承昊，他也有份！我要你们为我的赐儿偿命！”
她说着向我恶狠狠地扑过来，我们俩跌在地上扭作一团，混乱之中，我感到她将什么东西塞进了我的嘴巴，情急之下被我咽下了肚子。几个御林军将我们俩分开，拉到一边。我不住地呕吐想要把那个东西吐出来，却是无济于事。
此时太后却又哈哈疯笑起来，指着我说道：“赐儿……娘亲可以不要让你当皇帝……你既然喜欢这个女人，娘亲就要她与你永远在一起……你们这下永远都分不开了，永远都分不开了！哈哈哈——”
我终于明白她给我吃下的是什么了——普天之下再无解药的至毒。
我冷笑着，漠然嘲弄这世事无常。到最后程天赐还是算错了，他的母后一生原来都是为了他，从来不是为了什么皇位，只是为了在一场权力争夺中迷失之后的补偿，仅仅是对从小被抛弃的程天赐所做的补偿。以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但是她最爱的程天赐却永远都看不到了，到头来这一切只是又变成一场无谓的虚幻。以前如此，现在依旧如此……
正在这时，殿外突然人声大作，嘶喊砍杀的声音布满四周，仿佛一瞬间我们已身处战场。门口一名侍卫浑身是血，跌跌撞撞跑进来，手臂上还中了一箭，急道：“将军不好了，外面全是护国公的禁随军……皇上他……他带着人杀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