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第五十五章（1 / 1）
祁承昊抓着我的手，他的手同我的一样冰冷，像是干涸冰冻的死水。我感到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随即他便抽回了手，低声说道：“以前我有太多的话想对你说，却始终不能说出口……如今在这最后一刻，我也不知该不该继续欺瞒下去。我说过，我所行的路上注定孤独，即便牺牲一切我依旧如此坚定……其实，我一点也不坚定，自从遇到了你，我便失去了那份不曾动摇的坚定……我知道，我害你失去一切，现在又说这些奇怪的话，想必你是不会相信的……”
“哈，即便你不相信，就当我再一次欺骗了你吧……自你进宫的第一日，我躲在门外看你，那时的你像极了一只被围捕的小兽，眼神中透出无尽的恐惧与排斥。可是你天真的样子依旧流露在外，让人看了不免心疼。那一年，我便在暗处注视着你的喜你的悲，被你深深吸引着，却也想方设法靠近你……我刻意苛扣你们的例银，无非是想你受不住委屈来找我，届时我便有理由接近你，保护你……可是你没有，一次都没有……”
“后来，你和红袖逃出宫去，放火烧了这个困囚你的牢笼。我站在一片焦黑的废墟之中，心中却百感交集。我为了你能逃出这里感到欣喜，却也为我自己感到悲哀……是啊，我一直都是一个悲哀的人，在这条不允许动情的路上对你动了情，一发不可收拾……我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出宫找你，却在思念的驱使下还是寻到了你……也许正因为这个不曾预料的开始，才有了现在这个不能挽回的结局。科举舞弊案只是一个借口，一个我可以强行拉你回到我身边的借口，于是我利用了你，也利用了藏在我最心底的自私……”
“说到底，这一切果然都是我的错，是我贪想了那份不能奢望的平凡，贪想了一个平凡的身份与你相遇，再与你相知，再与你相恋……这份不该觊觎的情害了你，也害了我自己。你不会相信，午夜梦回，多少次我醒来都还以为身在那凌烟阁顶，看着漫天烟火璀璨，看着你快乐纵情的笑脸……也就是那一刻，我的梦醒了。我知道，若想与你长久相伴，前方路上的所有黑暗我都必须一肩担起……”
他深深吸了口气，又摇头苦笑：“一肩担起，说得简单……在这深宫之中，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我不能看着你陪我一起葬送在这无谓的斗争中。我故意奚落你，刁难你，全是做给别人看。若是有心人知道了我心中对你的情意，你便成了要挟我的筹码。我不在乎谁要挟我，我只在乎他们用你来要挟……于是，这条路上我收敛起对你的情，谨小慎微，运筹帷幄，只是为了能与你再次登上凌烟阁顶，能再次看到你无忧无虑的笑容……”
“南宫红谨的到来，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你与他之间的种种。我知道他要杀我，也知道他为了什么这样做。尽管我尽力帮你们隐瞒，可是那人最终还是知晓了你们的关系……为了除掉我，那人设计陷害你，好让我当众对你责罚，从而激怒南宫红谨，另一方面，只要我伤害你或是南宫红谨任何一方，那与南罗国费心一战换来的和平，便荡然无存了。当日我拿着你的耳环，其实南宫红谨并没有射中，还射伤了我的手。也许你不会知道，我拿来的桂花糕沾上了我手上敷的药，那滋味……真是难以下咽的苦涩。可是我知道，心里最苦涩的还是你，你又为了我亏欠了别人一次……哈，南罗国的女子是不会亏欠别人的，你说过一次，我便记住了……”
“我之所以答应你让南宫红谨进宫疗伤，实则也为了保护他。军中早已经被那人彻底参透，他这一次受伤，一定会被人谋害了性命。朕一直派眼线留意太医院的一举一动，也把你们之间的一切看在了眼里。我忍受着对你的亏欠，还要强颜愤怒……左贤王遇刺，也是那人设计要以此加深突厥与□□之间的矛盾，好让战祸再起。也许冥冥之中真有天意，红袖是南宫红谨的妹妹，我正担心她的安危，却叫她误打误撞嫁给了左贤王。我知道，这件事的结局虽然对她、对你来说，都是一件比死还要难以下咽的结果，可是……这也是当时唯一可以保全她的机会。更何况，长缨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知己，可惜……”
他声音颤抖不已，沉默了良久，才接着说道：“为了要将我置之死地，那人不惜利用噬心蛊加害嫚儿，然后嫁祸给你。如此一来，不论嫚儿生死，我都要面临护国公与南罗国腹背受敌的困境。我至今都不敢想，你居然傻到不顾自己的性命去救嫚儿。当时我抱着你昏迷的你，陷入了难以抑制的癫狂，我真怕就会这么失去了你，怕到不顾在场的众人呼喊你的名字，怕到不顾一切嘶吼着誓死也要与你同归……也许就是因为那一刻，因为我仅此一次的失态，便让那人知道了我的弱点，便将对嫚儿实施的毒计全是加算在了你的头上，从而间接伤害了你……”
“还记得那盘棋吗？我将所有胜算全部孤注一掷到一颗棋子上，这颗棋子，便是南宫红谨……为此，我必须要杀他，只有杀了他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去找国舅的时候，我早已与他谋划好一切。多少个夜晚，我为了这个决定辗转难眠，为了这一次兵行险招衡量着知己与天下……让我最后狠心决定下来的，却是跳开了这一切的原因，一个足以让我与你和好如初的原因。只为了这么一个自私而又渺茫的原因，我便牺牲了这一生最不该牺牲的东西……当你大声喊着你的肚子里有了咱们的孩子，我真的迟疑了。我甚至来不及欣喜若狂，便被无情的现实拉回来。到了这步田地，迟疑又能如何呢？就算我肯放手，那人又岂会放过咱们的孩子……”
黑暗中，祁承昊低下头，口中默默念道：“孩子……一个与我注定无缘见面的孩子……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能呆坐在那里，回想这半生究竟为了什么……报应吗？我想，这便是报应吧……”他失声苦笑，然后又是无尽的沉默。
我静静地听着他独自诉说，诉说着那些我根本听不懂也不想听懂的话语。只有那一句报应，我最终还是认同了。这不是他的报应，而是我的报应，是我的劫数……
“说完了么……”我平静地问他。
祁承昊默默站起身来，黑色的轮廓再添上一笔浓重的落寞，用略显疲惫的声音说道：“南罗国出兵十万，此时已经在城外十里之内驻扎。在左贤王与红袖亲领之下，突厥复仇之师也已南下，此时应与护国公的禁随军正面冲突，胜负难料……宫中危机四伏，朕之大位若有失，便不能看你留在这里……你阿爹阿娘说的很对，天下之大我都尽收眼底，却唯独装不下你……唯有你我赌不起，也输不起。明日，我会命人将你送出宫去，你……便回你的南罗国去吧……若是不幸我输了，江山易主，你便将这里的一切都忘个干净……若是我侥幸赢了，便再允许陪我登顶一次，凌烟阁才是整个长安赏雪的最佳地点……”
祁承昊慢慢转身，迈着凄凉的步调，轻轻推开房门，在临出的一刻，他突然停下脚步，含着笑意说道：“对了，一直都不曾告诉你，那日你在雪中曼舞，样子真的……真的是美极了……”一句迟来的赞赏，却换来了两个人不能止歇的遗憾，最后连同这份不辨真假的情感，一齐在黑暗的尽头消失殆尽。
我从怀中拿出那一颗黑子，不知为何，这颗事关成败的黑子我一直都未曾丢弃。他曾问我，这颗黑子的意义又有谁能懂得。我知道，那时的我，真的并不懂得，至少这颗棋子对于祁承昊的意义，我并不懂得。
如今繁华将尽，我多少可以理解了，也看开了。这个世间本没有对错，也没有好坏，唯一的区别只在于立场与角度。有些人的自私并非为了自己，就如挣扎在情字浪潮中的人，他们为了别人的喜怒哀乐而沉浮逐流，不经意间因为自己的情却伤害了别人。就如红谨为了我要杀祁承昊，而我为了祁承昊伤害了太多的人……这份情爱是无私的吗？而这份伤害又是自私的吗？或者，在身边那些不断轮回与重现的故事，原本就不存在公平与否，不存在自私与否，也不存在对错与否，不曾改变的只有那一往情深的无怨无悔，只有那飞蛾扑火的轰轰烈烈……
所以这一颗棋子的意义，对于他来说，世间无人能懂；对于我来说，世间也无人能懂。我们不曾走进对方的心底深处探寻，便永远不能体会这颗原本不具有任何意义的棋子，最终在我们各自的心底成就了怎样的意义。于是，我与他在这条注定渐行渐远的路上，其实并不曾逃避，只是像发生在身边普通的故事一样，维系着一往情深的无怨无悔，保持着飞蛾扑火的轰轰烈烈。于是，这份不曾逃避的执着，加深了我们之间的误解与伤害，最终演变成我们两人之间渐行渐远的罪魁祸首。而这一切，或许才是这颗棋子真正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