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第五十四章（1 / 1）
怀胎六月，我肚子却没有想象中继续变大，连呕吐不适等症状也消失不见了。也许是因为过度劳累或是心境不再，终于，在这蝉鸣阵阵的夏末初秋，我大病不起。
我为什么病了？我也忘记了，总之是一场很大很大的病，病到连续昏迷了三天三夜。再次醒来见到这个肮脏的世界，我已虚弱得不成样子。
连续几日，我身体每况愈下，最后迫不得已只能用参汤吊命。
当我听着秋风萧索，便也知道自己如天明的红烛般快要燃烧到了尽头，像是一朵进入寒秋的花朵，迅速地溃败，快得让人来不及惋惜。对于这不再迷恋的尘世，我唯一的信念便是坚持到亲眼见到腹中的孩子出世。我始终坚信，红谨在天有灵，会保佑这个孩子的。
那几日程天赐照顾我无微不至，一天到晚寸步不离地守护着我。看着程天赐脸色逐渐憔悴下去，我无言以报。他每次为我诊脉之后，总是勉强地笑着对我说，我的身体已经逐渐好转了。他不像祁承昊，果然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每当这种时候看着他极不自然的神情，我不知道他这么做对我是慈悲还是残忍。我只能回以微笑，然后转过头，默默地黯淡下去。
太后得知了我身体状况，也常遣人来看望我，有几次还是亲自前来探望。后来还加派了人手照顾我，命程天赐要治好我的身体。
但是我和他都是知道的，就算他医治得好我的身体，也治不好我对世界的厌恶。即便我得到了一个健全安康的体魄，那颗死去的心依旧药石罔效。
这些日子我总是在做同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我和很多人在一起，有红袖有红谨，有程天赐有长缨，还有祁承昊。他们围着在我的身边，我们在飘雪的篝火旁边跳着南罗国的舞蹈，尽情把酒高歌，心情是那么愉悦。梦里我是那么开心地笑着，忘记了所有的烦恼悲伤，仿佛那碎心的一幕一幕从来不曾发生过。然后，天上的雪花突然就变成了满目的红色，红得令人作呕。我看到他们一个一个慢慢离我而去，慢慢变得遥远变得模糊……我害怕极了，想抓住他们，我大声地呼唤，拼命地追赶，直到他们消失在黑暗的尽头……世界便这么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孤独的颜色，没有任何光亮。伸出手来，我碰触到枕边冰凉的泪水，我便开始怀疑这一切还是梦么？
我早已分不清哪里是梦哪里是现实，只有锥心的痛在提醒着我，原来无声竟是这般触目惊心……
这时，我听见程天赐的声音：“娘娘，你又做噩梦了……”
噩梦？不，梦里的一切是那么真实那么令我神往，如果我是在做噩梦，那现在的一切才是一场胆战心惊的噩梦。
我费力地支起身子，浑身的汗水已经湿透。我坐在床榻上，不禁怅然若失，问道：“程天赐，红谨和红袖在哪里？……长缨在哪里？祁承昊在哪里？……”
程天赐不语，只是又扶我躺下，轻轻掩好被角，才说道：“娘娘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待身体养好了，便可以见到他们了……”
我拉住他的手追问：“真的吗？等我身体好转了便可以见到他们了么？……可是，我的病……”
“不会的！微臣就算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不会让娘娘你有事！娘娘不必担心，微臣会医好你的！微臣是太医院院史，天下最厉害的名医，绝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无力地笑了笑，缓缓说道：“是啊，你是天下第一名医，我从不担心的……对了，我一直问你你却总不告诉我……我明明答应你了，会帮你完成一个心愿……咳咳……你知道吗，我们南罗国的女子是……最守诺言的，一旦说出口了就绝不会食言……”
程天赐俯下身子，轻轻抚摸我的头发，神情动容地说道：“微臣只要娘娘幸福地活下来……这，便是微臣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打击很大，可是任何事都会过去的……娘娘千万不能想不开，不然我也活不下去了……”
“傻瓜……我的孩子还有四个月就要出世了，我又怎么会想不开呢……”我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我的针线，便问道：“你看到我的针线篮子了吗？我还差几双袜子没有做完……我感觉现在身体好多了，我得加紧……”
程天赐一语不发，脸色变得僵硬。
我摇着他的袖子，“你别担心，我真的觉得身体好多了……再过不久，等到肚子再大些，这些针线活我就做不了了，到时候……”
“娘娘！……你又何苦糟践自己？”程天赐突然冲着我大声喊道，“如果你想哭想骂，就大声地哭骂出来……不要这么折磨自己……”
我茫然无措地看着激动的程天赐，却笑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我为什么要哭，又为什么要骂？……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程天赐的眼神悲哀地垂下，紧紧攥着我的手不住地发抖。过了良久，他终于将这穿心断肠的话说出了口——“你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我没有听懂他说什么，又问道：“什么叫……不在了？”
他猛地抬起头来，眼中的血丝红得要滴下血来，愤怒得如一头嗜血的猛兽，又悲伤得如风中的残烛，“娘娘，请你醒醒吧！要怪你就怪我……是微臣无能，不能保住你的孩子……如果娘娘心中悲恨难以发泄，微臣宁愿娘娘一刀杀了我……”
之后的话，我一句都没听到。
“不在了……不在了……”我的耳边只有这一声一声，如雷鸣般轰响，随着我颠倒盘旋的世界一同坠落在无边的黑暗深处。
我的手慢慢移动到自己的腹前，感受着被掏空了的绝望。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什么叫不在了。
我的孩子不在了，原来就是说我的孩子死了……他死了，一个还没见过这个世界的孩子就这么死了……我对于这个世间最后的眷恋，也随着这一声彻底斩断。我轻声苦笑，一声大过一声，一声悲过一声，最后我已分不清是笑是哭，或是发癫般地嘶吼……
我不顾他的阻拦，跳下床去，双腿着地的一刻却全无力气，瘫倒在地。程天赐死命地抱住我，大声吼道：“娘娘！你不能做傻事啊！这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不，这一切已经过去了！以后会好的，微臣一定会给你一个美好的未来！微臣答应你！”
我揪住他的衣领，哭喊着问道：“你告诉我！是谁……是谁杀死了我的孩子！到底是谁这么狠心……连我未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你说！是不是祁承昊！是不是他！……”
程天赐把我紧紧揽在怀里，流着眼泪说道：“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样？！若果你想报仇，那就好好活下去！只有活下来，才能报你的血海深仇！微臣答应你，一定……一定会还给你孩子一个公道，一定会让你亲手手刃仇人……”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么狠心……为什么连自己的亲生骨肉的不放过……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我感觉从胸口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悲愤，冲击到整个脑子里，一转头便将这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之后，我的世界又陷入一片寂静的黑暗，好似不再醒来。
真正绝望的时候，连梦都没有了。
我醒来又睡下，睡下又转醒，来来复复不知时间流转。
我在生死之间游走数日，终于在一个初秋的午后睁开双眼。
屋里透着一股静止的憋闷，叫人喘不过气。我侧过头，看到窗外秋日来的这么快这么急，院子里的梧桐仿佛一夜之间就变得一片枯色，再不复往日那般繁茂。
我轻轻地喘息，慢慢坐起身来。我费力地下床，推开窗子，一股不属于初秋的寒风袭来，让我禁不住一阵冷颤。
我咳出了声，手中的血渍已昭然我的状况。我用手帕擦干血渍，随手不经意地丢在地上，然后呆滞地看着窗外萧瑟的风景。一个熟悉的身影便这么硬生生闯进了眼前的画面，步履迟疑，如胶似铅，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缓慢。他跨出我的画布，走到我的身边，将我轻轻抱起，放在床上。起身之后，他默默转身关上了窗子，轻声说道：“今时不同往日，风冷了……”
他又坐到我的床边，拉着我冰凉的手，半响也没有说话。秋日天短，黄昏也短，顷刻之间便又入夜。我与他谁都没有点起烛火，任凭屋里渐渐被黑暗吞没，我与他也陷入了一种莫名愁思。
见到他，我燃不起任何复仇的意念，却只有木然地看着眼前他黑色的轮廓，一个憔悴又悲哀的轮廓。
良久，我开口问他：“如果重来一次，你亦不悔么？”
他依旧不语，只是无奈地摇头……我不禁扪心自问，却也始终不知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