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四十五章（1 / 1）
不知不觉，已入初夏。清晨耳边已有若隐若现的蝉鸣声，露水也越来越重，院墙外各色芍药花绽放得灿烂，笑靥嫣然，让人不由得不去注目。
我批了件外衣，也蹲在墙外托着下巴观赏。这漾春园是祁承昊再建，我甚至都已经忘了原本这墙外是否也有着一簇簇美艳的芍药，或是他为了配合这“漾春”二字，才命人栽种的。
阵阵花香扑鼻而来，只可惜了如此的形味，竟是被栽种在了这不起眼的地方。芍药并没有为这里提升半点颜色，却叫这里的寂寥淹没了她的璀璨。
我忽地想了起来，依稀记得芍药也叫“将离”。我也轻声笑了，这些象征将要离别的花草开得茂盛了，将要离别的人也真的不见了。
我兀自看着，却没有发现站在身后的人。等我站起来转身，才看到身后祁承昊站在那里，眼里依旧平淡无澜，面容却显得消瘦而憔悴许多。
我没有任何准备见到他，只是这突如其来的见面，也叫我一时不知所措。他一语不发，注目在眼前的花草。我也不语，别过脸来，目光也落在他目光的落处。于是，我们两个再见面，竟是连话都没有了，却都默契地看着眼前的“别离”，心思各不相同。
许久之后，他才开口说道：“你陪我下一盘棋吧。”
我不想答他，他却一反常态地央求：“就一盘……”
“不必了，一开始这盘棋你已经赢了，又何必再来惺惺作态？”我丝毫不给他留脸面。
祁承昊不动怒，也不辩解，却说道：“好久没人陪我下棋了，如果你也拒绝……”他的语气充满落寞，话停在一半，不再说下去。
我鄙夷地笑了笑，说道：“怎么，一场精心算计之后还不够，现在又要上演一出苦情计么？现在的我，又怎么值得堂堂皇帝为我至此？”
祁承昊一把拉住我的手，像是一把铁钳攥得我生疼。我挣脱不开，也不去看他，只能低着头不语。
他再次开口说道：“朕的确精心算计了一切，却还是唯独没能算到你。事到如今，就算朕再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了。朕所走的这条路，原本就不用任何人相信，不需任何人理解。就算连你也误解我也又何妨，全天下朕都输得起，岂还在乎儿女情长？”
“既然如此，你输得起天下，也输得起江淑妃，自然不会在乎区区一个韩昭仪！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理由再信你一次？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但是还能比红谨的一条性命来得重要么？你心里明明知道凶手不是红谨，你明明知道一切却还是执意要杀他？你是皇上，世上一切杀生裁夺都只凭借你一句话，你……”
“好！你只要你与我对弈一局，你若是赢了，朕答应赦免南宫红谨，还可以……放你回到你梦寐以求的南罗国去！”他打断了我的话，竟然开出如此惊人的条件。我不懂他为何一定要与我在棋局上一较输赢，这一场对弈的结果又能有什么意义。
但如果这是能救红谨的一条可行办法，我也自当尽力一试。我点头答应说道：“好，如果我赢了你，你要履行你的诺言！”
“君无戏言！”
一句“君无戏言”作为引战的号角声，我与他已在四方的棋盘之上展开一场围攻竞逐。祁承昊手执黑子，步步为营，步步抢占先机，连番进攻之下，已让手执白子的我应接不暇。我没想到他的棋艺会是这么好，心思细腻之处，棋路谋划已在十步开外。我也抓住一次先机，孤注一掷，以防转攻，白军挥洒之处，也争夺一片天下。
就这样，我们两人攻防转换之间，满盘落子过半。输赢已在咫尺之间，而场面已由我白子控制住，祁承昊的黑子只剩下他眼前的一块属地。我稳操胜券，心情也不禁激动起来。反观祁承昊，他神情依旧波澜不惊，泰然自若，仿佛完全不把这棋局上即将失败的场面放在眼里。
我心里有些疑惑，以他棋艺绝对在我之上，却似故意放水，现在他已失大半黑子，却为何还这么镇定？
正在我迟疑之际，他却笑道：“白子不顾一切犀利猛攻，却忘记了自留生门。固若金汤的敌军阵地，岂是你如此简陋的进攻便可攻取的？别忘了，兵不厌诈，如此诱敌深入的行为，你却迟迟看不出……”他说着，两指中的一颗黑子，在本已快要失守的防线上开辟出一条生路。不仅如此，也正是这一子，直通我白子的后方。由于我穷追猛打之下，白子后方的防线本就稀松，现在被他孤军深入，若想补防早已失了三步。
我皱着眉头，观看眼前棋盘局势变化，虽然我方白子依旧势大，可是那一颗夺命的黑子却如利剑一般直直□□我方的心脏。不出百十步，必定将我后方杀得片甲不留。而他精心防守，一□□气却使得他进可攻退可守，局势完全开始由他左右。我虽然见大势已去，可心里却还是不忍放手。
我呼吸急促起来，细汗涔涔，手中的白子举棋不定。正当这时，祁承昊却开口说道：“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是不肯放手么？”
“我们南罗国的儿女不是你们中原的孬种，就算是败了也要输死一搏！况且，你一路诈败，根本就胜之不武！”我自己也知道这只是呈了口舌之快，输赢已定，便不容我再抵赖。棋盘如战场，本也没有什么耍诈之说。
面对我狡赖的言语，他并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似乎早就知道我会这样说，反而眼神中更加透漏出一片灰濛，“我自然知道，面对南宫红谨你也会如这盘棋局一般，绝不会善罢甘休。但是就算你输死一搏，又能改变什么吗？也许你心底一直对我有偏见，觉得我好似什么事都在精心谋划，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没有一丝感情……你错了，我虽然算计一生，但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你把所有人都当作你手上这些棋子一样，是为了我？你像对待一个傻子一样地欺骗我，是为了我？现在，你当着全天下扬言要杀了红谨的头，也是为了我？……祁承昊，若是你我真只停在初识，或许你现在这些荒唐的谎言，我就真的信了。可是……现在你还这么指望我相信你么？”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骗你！即使对你有所隐瞒，我也是迫不得已……不管是起初你我在凌烟阁上我告诉你我的身份，还是之后我对你的种种作为，或是……或是我对南宫红谨所作所为，这一切都如这盘棋局一样，只是你看不懂！我不是骗你，如果你知道了这一切，对你只能有伤害！”
我轻笑：“所以呢？所以现在我就像一个没受过伤害的人吗？”
不知名的怒火隐藏祁承昊的身体里，像是时刻就要爆发出来，“没错，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也不期望你能谅解我，但是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
“不用早晚一天，你若是真如你所说一般，那现在就证明给我看！只要你赦免红谨的死罪，那我就相信你！”我一步一步逼着他，让他愈发激动起来。
他一把将桌上的棋笥打翻，散落的黑色棋子胡乱掉在地上，像是那晚凌烟阁上碎裂的星空，“要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朕是皇帝，有太多的东西需要衡量，岂能朝令夕改而叫天下人嘲笑朕是个昏君？”
看着他暴怒激动的样子，我却变得平静下来。祁承昊果然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希冀，就如我对他亦不必再做任何眷恋，“红谨一条性命，却比不上你一点名声……就算他曾经试图想杀了你，但是他也立下了无数的功劳。江淑妃是谁所害，至今依旧毫无线索，你心里清楚得很。你可以不念我救了你的嫚儿，但是红袖……红袖的恩情，你又打算如何偿还？她走的时候……我答应过她，就算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也要照顾红谨周全……我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现在你又要杀我的另一个至亲，你叫我怎么相信你？你又叫我如何面对牺牲一生的红袖？”
他惊讶于我的平静，眼中却也露出了悲伤，“这每一笔恩怨情债，朕都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他说着，从棋盘上慢慢拿起那颗致胜的黑子，凝视良久，终于红着眼圈颤抖地说道：“我明了你们每一个人所做出的牺牲，但是谁又能知道这一切的背后，我又牺牲了什么……这颗棋子的意义，谁又能懂得？”
他闭上眼，缓缓将手里的黑子握在手心，越来越紧，像是拼命想握住他一生最珍惜的东西——“我走的路，向来不会后悔！就算你们觉得朕负了你们每一个人，就算你觉得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就算你从此恨我一生一世，南宫红谨也非死不可！”
他放下这句决绝的话，手里的黑色棋子也无力地掉在地上，嵌在了满地杂乱的废子之中，像是又平添了一个无名的坟冢。
我听到他对红谨杀心已决，竟是头上一阵晕眩，跌坐在石凳上。
他转过身去，背影没了往昔的伟岸，只觉沧桑得可怜，“朕对你最大的宽容，只能容许你见南宫红谨最后一面……你放心，朕会好好厚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