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毁璧(1 / 1)
转眼入了梅雨。乳鸭池塘水浅深,熟梅天气半晴阴。
楚致远着一身绘墨竹的绸缎长衫,乌发半束,闲闲地披散在肩上。他的身形愈发的清癯,白皙的面容中细看来隐隐地透出病态。他只身登的门,神情沉静如水,乍一眼看不出任何的悲喜。
我将来龙去脉说与他听,每多吐一个字,他眉间的刻痕就加深一分。说到楚宁远用□□的牙齿吻了试玉的手,随后自尽式的坠入了岩浆,我斜眼偷觑一眼来客,他的面上依旧未有表情,只两片嘴唇苍白得如同死人。我端起茶,轻轻地啜一口。
楚致远宁静得就像一幅画,只是那急促起伏的胸脯,无声地宣泄了锥心的痛。我想起玖澜。他自玉清山回来就一病不起,足足躺了七天。七日后我见到他,一眼以为是见到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叟。
禹君恹恹地倚在王座上,嘴唇苍白而皴裂,唯眼睛透射出鹰隼一般的光。
“云深仙者。”他叫的气若游丝,依旧掩不住其中的怨毒。
我只唯唯地应一声。
“当时……你明明抓住了她,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放开?!”他猛地从座椅上弹跳起来,如一只迅敏扑向猎物的狮子,恨不得顷刻间就将对方撕为碎片。我骇的连连后退。
云荒轻巧地拉住他的手臂。“玖澜,住手。”
“为什么?!”禹君蓦地转头厉声质问他,“你也看到了!她抓住了玉儿的指尖!我不会看错,不会!可是她……她……”玖澜捂住胸口,蜷缩着身子,悲痛欲绝地哭起来。
云荒陪着他蹲下身,一只手一搭一搭地替他捋着背。“你看错了,云深只是触到了试玉的指尖,她抓不住。云深没有错,在那样的情况下,她若做些徒劳无益的事情,死的就不止试玉一个了。”
禹君没有理睬他。
我感激云荒为我说话,正想开口再弥补些什么,云荒说道:“云深,你先回去吧,你的伤还未养好。”
“我……”
“回去吧。”
他抿着唇,沉默不语,面颊的每一寸线条都透着哀伤。他不愿看我,所以连说话都望着虚空。清透幽邃的一双眼睛,微微地泛着雾气,仿佛是要落下水来。我怔怔地望着他,我记起,他是爱着试玉的。
我从王宫回来,半月有余,未有人前来探访。
听闻楚家的公子亦是大病一场。病愈的第二天,他便上门到了我家里。他心中的痛并不比禹君少,只是他比禹君更耐得住事情。从这方面来说,玖澜还不如将位子让给楚致远来得合适。转念一想,却是禹君对妹妹爱得热烈。
我恍惚忆起楚家兄弟写的一句诗:“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是不是有姊妹的人,都该这样的幸福?胸中忽有些窒闷,我抵着额头,耐不住地厌烦。
“云深仙者。”楚致远唤道。
我睁开眼,见他捧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袋子,里面的东西棱角分明,仿佛是我的酬劳。“这些是酬金,请仙者收下。”
“好。”我收入袖中,想了想,低声致歉道,“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好。”
楚致远摇头。“仙者不必自责。宁远便是如此,他对试玉公主的爱已经入狂,是我太不过重视。况且,就算仙者及时地救下了宁远,如今试玉公主一死,宁远也绝不会独活。哪怕我将他束缚住锁在房间里,他也会想方设法地陪着公主一起去。这是宁远,没有办法。”
我讪笑几声。
过了会儿,他又补充道:“仙者不必为试玉公主的事情自责。禹君因失去妹妹痛苦难抑,不惜将一切过错推到仙者身上,以使自己心安。这本来就是不公平的事。”
我一怔。“楚公子……”
他做了个手势。“仙者不必多言。我现在说每一个字都是强撑着一口气。我只是见仙者满脸的内疚,于心不忍,遂奉劝一句。”
我不禁莞尔。“多谢楚公子。”
他颔首。“告辞。”
楚致远摇曳着身姿向外走去,蓝棠陪着他。待蓝衣的式神回来,却带来个白衣翩翩的女子。
我斜斜地扫她一眼,顾自饮茶。“怎么有空来?”
畅玥嘻嘻笑着。“你不是受了伤吗?我来看看你。”
我冷哼一声。“这都邑城真大,一个消息走了半个来月。”
“这可不能怪我!你不知道,自你们从玉清山一回来,禹君便一病不起,好几次差点死过去!全靠着我们这批仙者用仙术吊着他的一口气,才让他撑过七天。我听说……禹君将试玉的死,全部怪在了你的头上?”
“嗯。”我闷闷地应一声。召集仙者为禹君续命一事,我丝毫未有听闻。
“你别在意!别看禹君平日里英明神武,一碰上试玉的事情,他就是个蛮牛!不,牛还能拉的回来,他便是带十个嚼子都不可能拉回来!”
我端详着她认真诚恳的表情,“噗嗤”一声笑出来。
“畅玥,谢谢你。”
“客气!”她大手一挥,显出极是坦荡的样子。“你的伤啊,好像确实很严重。”她拿指甲刮着我脸上被业火灼伤的皮,如翻起的书页,诡异而难堪。
“你平时的伤,不都一天全部愈合了吗?”
“是啊。”我摸了摸脸颊。不仅脸上,腰上、腿伤,全都残留着一片一片的焦肉,未曾愈合。“这几日我一直不得宁静。体内一直藏着股火,一不留神便浑身的烦躁不堪。仿佛那日业火不止烧了我的身体,甚至留了一小团火苗在我的魂魄中,叫我时刻都躁怒不安。”
畅玥居然露出个了然的神情。“所以云荒才叫我们不要来打扰你!”
“什么?”
“好几天前我就想来看一看你。云荒拦着不让,说是你受伤不轻,且心绪不佳,怕是只想一个人清静。今天原本是我和温帛一起来,云荒却叫了温帛去研讨术法,分明是护着不让我们吵到你嘛!”
“你是说云荒他……”
“不然呢?”畅玥不客气地翻个白眼,“你和他终究这么多年的朋友,他还能因为你的力所不及而和你断交?对了,临来之前,云荒还叫我带个东西给你。”
“是什么?”
“也不是什么。你伤的重,加之禹君的偏见,试玉的葬典你不曾参加。禹君作了篇赋,悼念他的妹妹。云荒叫我带来的,便是那篇赋。”
我心中一紧。“云荒有心了。”
“是啊。”畅玥在袖子里掏啊掏,挖出个装帧良好的尺牍。
细细展开,上面龙飞凤舞地书着禹君特有的墨字。刚毅遒劲,清俊超拔。通篇洋洋洒洒,哀痛之情诉诸纸端。
“毁璧兮陨珠,执手者兮问过。
爱憎兮万世一轨,居物之忌兮,固常以好为祸。
羞桃肴兮饭汝,有席兮不嫔汝坐。
归来兮逍遥,采云英兮御饿。
淑善兮清明,阳春兮玉冰。
畸於世兮天脱其撄,爱骨人兮冥冥。
归来兮逍遥,西山浪波何时平。
山涔涔兮猿鹤同舍,瀑垂天兮雷霆在下。
云月为昼兮风雨为夜,得意山川兮不可绘画。
寂寥无朋兮去道如咫,彼生坎兮可谢。
归来兮逍遥,增胶兮不聊此暇。”
畅玥凑过来一个劲儿地张望。“看出了什么?怎么你和云荒一个样,一看到这篇赋脸色都白了!”
我缓缓地收起尺牍,镇定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试玉。”
畅玥一噎。“我以为……嗯,别再在意了,不利于你养伤。”
“嗯。”
畅玥闹着让蓝棠去把吃的都端来。蓝衣的垂丝海棠式神无奈地看向我,我忖了忖,吩咐说道:“将公子送来的梅子端出来。”梅子来自于玉清山,是昨天夕时,一只灰鼠精送来的。他说,他领了张青莽的命。
畅玥拈起梅子满不在乎地吃着。我捏着尺牍,忽而有些疲惫。
毁璧,毁璧。毁的是试玉那块璧,而毁璧的人,只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