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番外·张青莽（上）（1 / 1）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蓼蓼者莪，匪莪伊蔚。

张青莽一直记得，他蕴成灵识、化身为人时所见的第一个人。

彼时他仍旧是一条小蛇，化作的人身也是白白嫩嫩，水灵灵的一名稚童。乌黑明润的双眸，唇角微微扬起，两颊染了些许初见生人的羞怯。那人侧身倚坐在石壁上，一身茜红长裙，笼纯黑外衣，裙摆绽如黑莲，曳起一地蒙蒙烟岚。她抿着唇微笑，唇色如血，与十指鲜红的蔻丹相辉映。眸光涟涟，婉转着莫测之深。

“青莽。”她启唇轻唤，一声便透出欣喜与爱抚，“我等了你这么久，你终于出现了！”

青莽眨了眨眼睛，温顺地笑着。“青莽……是我的名字吗？”

“是。”那人笃定道。顿了顿，又温柔地问道：“你喜不喜欢？不喜欢，我们就换掉。”

“不必了。”小青莽摇了摇头，他对名字并没有特殊的执念。

那人便安然地微笑着，浅淡的一丝笑意，偏生出万种旖旎风情。那时，青莽只知她笑得好看，却不知何为倾城绝艳、端方自持、智珠在握。青莽专心地凝视着她，有句话儿在舌尖打转，他却不敢问出口。那人似是察觉，轻轻地拉过他的手，柔声道：“你像是有话要说？”

青莽定神，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你是我的娘亲吗？”

她怔愕须臾，朗声笑了起来。纤袅的身子微微耸动，如雨打繁花，花枝摇曳。“青莽啊。”她以袖掩着檀口，盈盈眸光中透射出一丝冷肃，“我可不敢生出你这样的人！”

青莽不由无话可接。他不知道这个“不敢”，是出自怎样的缘由。

那人渐渐地敛了笑，凝眸望着青莽，空气中骤然多了沉闷的压迫感。青莽心中一凛，下意识地跪下了身子。

“起来。”那人俯身搀起他，眸光复有了先前的暖意。“你的娘亲是我的故人。她临死前，将你托付给我。谁知你自小便灵识残缺，足足花了一百二十年，才织成一副完整的灵魂。你的父亲姓张，你原身为巨蟒，我便给你取名做张青莽。至于我。”她嫣然笑道，“我的名字叫做沉夜。以后，你便要唤我一声师父。”

沉夜收张青莽为徒，是禹史741年。九州自罹患妖狐之祸方恢复不久，人间盛况不再，百废待兴；玉清妖邪亦受重创。妖邪之间不再同心合力，以取得九州正统地位为目的，而是各自为政，因蝇头微利而为祸九州，或是同类倾轧。九尾妖物濒临灭绝。与九州相比，玉清妖邪明显的日渐衰弱。

沉夜便是这个时候出现在众妖面前。倾城绝艳的女妖，身后跟着一枚糯米团子似的小娃娃，行止之间千般袅娜，万般旖旎。纵有万千敌人，皆能被她以高超的术法、似水的怀柔所折服。离散了七百多年的玉清妖邪一步一步走向王国之路。

张青莽是沉夜最喜爱的徒弟，也是她一生中唯一收的徒儿。百年征战的过程中，沉夜数十次地以命护卫徒儿安全。有时青莽暗自揣测，沉夜大概就是他的娘亲。只是出于某些原因，她不愿承认。

当云深在维霄宫中问他一声原因，他垂着眸，真想找出理由来为自己开脱。只是他不能，他不能辜负沉夜。

布下水月幻境，是为了试探云深的力量。云荒就是匡秩之神，这一点，沉夜早就知道。至于她是怎样知晓的，青莽从未过问。沉夜只告诉过他一个秘密，那个秘密，就是他定下所有计划的原因。

云深破境而出，他没有料到幻境会整个崩塌。原本凭他的灵力，是无法施展出整个幻术。沉夜借了他力量，是比他本身灵力更为高深的力量，因而反噬之时，他同样承受不住，被摧毁了内丹。他伏在牡丹花从中，等待着死亡，或是救援。而后，清晨采花的蓝棠便发现了他。

蓝棠是一名式神，他没有自己的意志，只会听凭主人的吩咐做事。对于式神来说，见到他这样奄奄一息的生物，最好的反应便是现出怜悯。但是时间紧急，青莽不惜涉险，用最后的灵力施行了傀儡之术。中术的式神将蟒蛇带回家，恳求自己的主人救它的性命。

云深救了他，他便以报恩之名，留在她身边做式神。他知晓云深的事情，不仅先前知道，单是以术探寻云深记忆，就了解了几分。云深的日子，并不如她看上去的那样清闲自在。他对云深，从一开始就存着一份与众不同的情愫。

沉夜交给张青莽的任务，是打探九州情况，设法取得求索杖。沉夜告诉他，九州之中，云荒之外，青莽是唯一一个有资格获取求索杖的人。沉夜要得到求索杖，她要依靠神杖的力量来同九州交战。最后取代人类，成为正主，将代表神权的求索杖永远地掌握在妖邪手中。

青莽原想借云深之力进入维霄宫，再伺机夺取神杖。岂料成为云深式神的当天，他就得知云荒的神尊身份已然公开，要夺取神杖便不再容易了。祭天仪式之前，云荒来找云深，将夺取求索杖一事交给云深处理。青莽对云深推说自己不能进都邑，而实际上，他早已同蛇蜕换了真身。只不过事情出乎了意料，王宫之中、祭天仪式上的神威并未让他痛苦不堪。他只觉得难受，沉闷压抑。求索杖由云深夺去，交由他人送至祭天仪式上。青莽站在万人之中，看着那位洒脱从容的女仙者。他看到了深切的哀伤，她刻意地隐忍着，痛苦却灌满了所有的眼角眉梢。那一刻，青莽好想过去抱一抱她。

云荒封神之后，第一件事便是邀请云深做他的神女。云深不可能成为神女，这一点，张青莽非常清楚。他必须阻止她，为了自己，也为了她。云深醒来之后，并没有责怪他。她只是很落寞，怅然若失。

那一日夕色满天，他背着云深，走在花草如茵的山上。他将袅袅炊烟指给云深看，云深对他说“我们回家”，他霎时觉得心绪畅然，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云霞绚烂如锦，他背着云深小心地往前走，怕脚步一响，就会打破这如梦似幻的美。

张青莽终究是心怀目的而来。即便他知晓云深受了挫折，不该再在此时背叛她，可是时机只有一个，不容错过。

玖慕绡对自己的师父爱慕如痴。禹君之宴，只消云荒在场，慕绡的感知能力必然急剧下降。只要青莽足够快，就能在慕绡发现之前，取得神杖。只是……云深会帮他吗？

他同自己打了个赌，很快的，他就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