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云荒·云深(1 / 1)
云荒与我做了邻居,一做便是三年。
我犹记初见他之时,薄雪如绡,梅香满院。云荒美得不似世人,白衣翩跹,笑容清浅。
那时,我只记得自己见了他便难以呼吸,故此暗自告诫自己,这样的“妖君”往后还是少见为妙!谁承想云荒并不以为然。我将蜜酒送去不至三天,绛姝便拖曳着长裙,扣响了我家的院门。
我原本做事都是亲力亲为,此番听闻绛姝于外温言细语,院中积雪又覆地莹白,便捏了个诀,将一株垂丝海棠化为了自己的式神。
“主人。”蓝衣青年眉眼温顺,双手合拱,躬身施礼。
“嗯。”我点点头,甚是满意,“往后,你便称作蓝棠。”
“是。”蓝衣青年将身子再躬一躬,于心于眼,皆是顺服。
我遣蓝棠去应了门,不消片刻,这个眉目柔和的青年便拱着手,回到我身边回复道:“主人,云荒公子新近得了几枚香鱼。想邀请主人过府,一同饮酒吃鱼。”
我素来是个无礼无节之人,原想我的式神,即便懂事听话,礼节之事也当是随主人一般不甚了解。谁知蓝棠此番礼节有板有眼,滴水不漏,与门外候着的绛姝实在是差妨不了多少。
“嗯,知道了。”我颔了颔首,方欲屈身穿鞋,蓝棠碧蓝蓝的袖子便伸了过来。“主人。”他低眉敛目,言语轻和,“若要出门会客,至少当梳起发髻。”
我撩了撩散落的头发,想着要是梳个发髻,大概连云荒的鱼骨头都吃不上了,就放低了身段,温颜道:“今日事出匆忙,梳发髻怕是来不及了。你帮我寻根发帛来,在发尾一扎,只教头发不散落便成。”
蓝棠耐心听着,最后便欠了欠身,道一声“好。”
我怔了一怔,未料到他会这么乖顺。
云荒的宅院与我不同。我的屋子只一重建筑,里面含着卧房、厨间、书房等等。院子里规则地栽着海棠、凤仙、紫藤萝、木樨、杜鹃,腊梅和茉莉。院角的一方小水池里,飘荡着几片莲叶,到了夏天便会绽出娇艳的红莲。
云荒的宅院则是廊腰缦回,庭院深深。他的院子倒是不讲究,除却一株遒劲灵逸的白梅,其他花草皆是任其自然地生长着。忍冬、金盏菊、虞美人、鸢尾、桃树、桔梗、木樨、败酱草、小雏菊、芒草之类,各安其命地生长。看似杂乱无章,细心体味,却能察觉到其中的勃勃生机。不过眼下,目可触及的惟有身为雪中仙子的白梅。
绛姝领着我到云荒面前,云荒斜倚着柱子坐在外廊上,已将香鱼烤熟,放置在两只碧绿的碟子上,正往鱼身上细细撒着盐。身旁一只及膝的炉子,暖火融融,温着两只水纹白瓷的酒瓶。
“云荒。”我唤他一声。
云荒抬眸浅浅而笑。“新得的香鱼,不知是否合你口味?”
我在他身旁坐下,挑了枚鱼拈在指间,翻开鱼腹仔细地嗅了嗅。“不错!外侧焦脆,里侧鲜嫩。”再撕一口在齿间,“盐抹得稍多。不过配着我的蜜酒,倒是正好!”
云荒脸上的笑容晕得更深。“你对这些倒是很有研究。”
“自然!我独居近百年,无人相伴,就只能顾自寻些生活的乐趣了。依我看,这样的烤鱼,若是再刷上一层自家腌的黄豆瓣酱,就美味得不似凡间之物了!”
“这么说,你家中当是有豆瓣酱了?”
“嗯!”我连连点头,“这腌制的法子,还是我替一位腌酱的老农驱妖的时候,作为报酬收来的!说起来,那只妖还是只黑犬妖,看上了老农家的女儿,事情呀……”
云荒的院子里一年四季花草如锦。他喜欢斜倚在柱子上,闲坐外廊,品酒赏花。酒,是我酿的蜜酒;菜色,则每每都由云荒提供。烤鱼、风鸡、河虾、咸猪腿,不一而足。有时也吃些时令的菜蔬,譬如春时的竹笋,夏时的嫩姜,秋时的莲藕,冬时的萝卜。
我记得,最惬意的是在桃花如云的日子里,坐在外廊之下。夜风徐徐,带有一丝凉意。绯色的花瓣随着清风纷扬飞舞,甚有落于酒盏中的,清清泠泠。云荒把着酒盏,望向明明如月。唇角一丝浅笑,宛如春风拂绿水,涟漪漾而波痕消。
我与云荒交谈,说的都是些以往碰上的有趣事情,悲春伤秋的感慨,亦或是对当世无关痛痒的点评。关于各人的过去,我们只在酩酊大醉的一次,胡言乱语过一回。那次是在我的院子里,海棠花盛开如海,飘落如雪。
我的院子里置着一张石桌,两只石凳。蓝棠为我们准备了炖鸡和两盆菜蔬。往日里品酒,佐酒之菜不过是个点缀。眼下这三份色香诱人的热菜摆在桌子当间,我便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今日菜色这般好,当各饮三大坛方是!”蓝棠于一旁仔细地听着,一个来回的功夫,却当真端了六坛子酒出来。我不好意思当着云荒的面叫他搬回去,便只能将酒坛子一个个启开,对云荒豪爽地说道:“今日不醉不归!”
云荒落拓而笑。“好!”
云荒酒量甚好,倒是我喝了一坛不到,便率先败下阵来。云荒拦住蓝棠欲撤走酒坛的手,勾唇笑道:“说好了不醉不归的。”
我摆摆手示意蓝棠离开,苦着一张脸求饶道:“不怕你笑话,我是心疼我这些个酒。我不过一句玩笑话,谁承想蓝棠这个败家的当真端出了六坛来!”
云荒敛了些笑容。“云深,式神不是与你一样的人。他们只会听从你的命令。”
我怔怔地看着他。“哦,是啊……式神不是人。是人的……又怎么会对我这般好呢?”
“云深。”他淡淡地开口道,“你从来不曾与人同处过吗?”
腹中腾起的酒气,灼得我胸口有些酸疼。“我倒是与两个人同住过。一个是我的母亲。我不知道她是抱着怎样的心思,将我抚养长大的。我能记得的,便是她望着我时那种怨毒的眼神。我记不得她拥抱我、爱抚我的模样,却记得她拿着剪子,将我的手指一个一个绞下来。或是用手指抠出我的眼珠,或是用刀割开我的脖子,再用双手抱着我的头往后拗,直到将我的脖子生生拗断。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是死不了。愈合的能力快得惊人。母亲今天才将我的腹部剖开,翌日早晨,那儿便光洁得连一丝暗影都不曾留下。母亲便愈发得肆无忌惮。逐日逐日的,我也习惯了。现在想来,母亲大概还是爱我的。她这般凌虐我,却始终未想掏出我的心,将它踩于脚下。只不过,我虽不会死,却是会痛,真真切切的痛。”
“忽有一日,母亲听闻玉清山下的炽火湖不日将喷出无间业火。那种业火,甚至能将人的魂魄烧为灰烬。母亲就兴冲冲地携了我,不惮玉清山上的芸芸妖众,连日赶到了玉清山。奔走的路上,我有很多次的机会可以逃走,可是我在赌。我同自己赌了一路,最终在母亲亲手将我推下炽火湖的时候知晓,这场赌博,我输得彻彻底底,永无回转之地。”
海棠的花瓣飘落在我颊上,恰巧那时我的眼皮睁得太开,花瓣触到了眼睛,灼人的液体便一股脑儿地挤到了眼眶。
“身子往下坠落的时候,我在想,要是我能回到地面上,我一定要将母亲按在湖边,用尖刀指着她,问问她:既然她这么憎恶妖邪,为什么当初还会选择同父亲在一起?父亲是妖邪,母亲一早就知道。何以父亲莫名失踪之后,她便对我恨得这样入骨!我这么想着,抬眼一看,却见母亲整个人都趴在岸边,美丽的面容上挂满了泪水。我不由觉得好笑,于是便笑了出来,笑得整个胸腔都生疼生疼。我听到地动山摇的声音,无间业火喷射出来了。”
“那时候,我的师父正在玉清山附近除妖。他救了我,成了第二个与我同住的人。而我的母亲哭得太哀恸,来不及回避,死在了无间业火中。师父是名仙者,他瞧我资质过人,便收我做了徒弟。我倒是不给他丢脸,一不小心,就混成个‘术法超绝’。只可惜他老人家福薄,死得太早。我才记清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他就死在了狐妖的手上。我一个人,成天待在他留下的屋子里,看他撰写的书稿,便也不觉得寂寞了。只是……只是不知为何,我便再也不能自如地与人交往。若不是迫于生计,要同雇主往来,我大概是会一辈子窝在黛青山上,足不出户的。”
夜风悠扬地吹拂着,海棠花落,月色在静谧中柔美得如同处子。
“云深。”云荒唇角含笑,温柔地开口道,“我不知晓自己的父母为谁,却因携了这把扇子,被人称作九尾妖狐。起初也有黯然神伤的时候,日子久了,静心想一想,别人欢喜与否又有何干系呢?我爱喝酒赏月,别人不喜欢我,也不能扰了我做这两件事的兴致。于是我便释然了。云深,人不因雾起云涌而心有戚戚,亦不可为无可追者哀伤悲怀。”
我仰起头,对他诚挚地笑着:“我没有哀伤。”
他笑了笑。“那么你脸上的水,是将蜜酒倾倒了吗?”
我吸了吸鼻子,抽噎着笑了起来。
翌晨醒来,云荒已然梳洗完毕,优雅从容地端坐在我面前。他没有向我提及昨晚所说的话。事实上,我们往后也再没有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