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二十六回 吐蕃和亲（1 / 1）

遣走巧儿之后，她一个人图清净，直接飞身上了太和殿偏殿的房顶。

十一月的夜晚，空气里带着凌冽的寒意，但是相比大殿污浊的空气，云燕倒是觉得这样的寒意沁入心脾，几个深呼吸之后，头痛也缓解了许多。

一轮弦月高挂，虽不是满月，却也是月色正好，银色的光辉清清淡淡地将一切笼罩在朦胧素净之中，就连太和殿里的灯火喧嚣，仿佛都离了她很远了。

她就这样立在屋脊之上，眺望着重重叠叠的飞檐卷翘，整个皇城除了太和殿，都昏暗着。但远处的宫墙之外，却是灯火阑珊，星星点点的灯光，每一盏之下都有普通的家庭，有一个简单的一个故事，温暖动人。

从小是孤儿的云燕，其实心里一直想有一个家，有父亲母亲，一个普普通通的三口之家；有一天如果她成婚，也要嫁一个普通人，膝下一双儿女足够。皇宫这个家，对她而言实在太大了。

她望着那远处的灯火，不禁有些发怔，眼前酸涩模糊起来。

忽然她听到一声轻微的声响，有个人在她身后用过于字正腔圆的滑稽汉语说道，“原来你在这儿。”

云燕揉了揉眼睛，转过脸去，一点也不惊讶，只扬了扬眉毛，“你怎么来了？”

芒赞夸张地耸了耸肩，做了个鬼脸，“里面快闷死我了，还是你聪明，寻了这样一处好地方。”说着，他大咧咧地一笑，便在屋顶上坐了下来，学着云燕的样子眺望远方。

云燕不禁一笑，觉得眼前这个芒赞还有几分可爱的地方，至少他跟她一样，受不了装腔作势的场合。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皇宫，也没有问她为什么隐瞒身份，云燕觉得这样正好，有时候君子之交淡如水就是这样，虽然她和芒赞这只是第二次见面而已，她却觉得他是一个值得相交的朋友。

她也似个男孩子般地一耸肩，随性地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丝毫不理会，她一个女子，在夜深人静处与男人私会有何不妥。

芒赞看着那星星灯火，突然开口，“在我们吐蕃，看不到这么多的灯火。”

云燕转头看向他，问道，“你想家了？”

“嗯，”芒赞的声音闷闷的，“有一点。”

“你不喜欢京城吗？”

“不喜欢。”芒赞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云燕又忍俊不禁，还真是个直肠子。换作是别人，即使心里不喜欢，也不会在她一个汉人面前如此直白吧。

“我还是更喜欢吐蕃的雪山草甸，喜欢骑马驰骋在草原之上的自由自在，喜欢像雄鹰一样展翅在蓝天之下，”芒赞忽然转过头看着她，眼眸晶亮闪烁，如同满天星辰，嘴边噙着暖暖的笑，“我觉得你也会喜欢。”

云燕的心被猛地击中了，他勾勒出来的那副画面，实在太美了。是的，她喜欢，而他是这样了解她。云燕老实地点了点头，神色却暗淡了下来，“可是我没办法……”

芒赞突然坚定地打断她，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里去，“不，只要你想就可以。”

云燕面对着芒赞一脸自信灿烂的光芒，疑惑不解地眨了眨眼。

芒赞却没有解释，只是拍拍她的肩膀，鼓励她道，“打起精神来，我还是喜欢你神采奕奕的样子。”他笑起来，会露出一口灿烂的白牙，仿佛在那笑容面前，任何的困难都不足畏惧。

云燕有微微的晃神，在他的笑容感染之下，重重地点了点头，旋即也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嗯，你说的对。”

“郡主。”这一次，是若谦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云燕脸色一窒，知道若谦会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因为宋瑄。而她一向在这种宫廷宴会上偷跑，会躲在哪里偷闲，宋瑄和若谦自然是心知肚明，一找就能找得到的。她与芒赞对视了一眼，无奈地吐了吐舌头，转过身，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若谦哥哥，什么事？”

若谦看了一眼她身边的芒赞，恭敬地弯腰行礼，“皇上正在找您。”

果然……既然是宋瑄差他来找，那她和芒赞呆在一起的事，肯定也瞒不住。云燕耸了耸肩，“好，我知道了，这就跟你回去。”她说完，向芒赞看过去。

芒赞不以为意地笑着摆手，“你们请便吧，难得这么一个清净的好地方，我再待会儿。”

临走的时候，云燕突然回过头来，“对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阿兰那么可爱，你怎么舍得把她送进皇宫？”

芒赞一愣，随即苦笑道，“……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云燕莞尔，笑中带着一丝悲凉，冲着他摆了摆手，飞身跳下房顶。

这世间的事有时候就是如此荒唐——这座宫城，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

芒赞望着她和向若谦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眸色一沉，双眉紧锁，自言自语道，“云燕……郡主吗？”

云燕悄悄回到太和殿上的时候，寿宴已临近尾声。

歌舞正在进行，但是似乎气氛有些奇怪。云燕疑惑地看向阿兰，阿兰也是一脸的茫然。周遭的宾客们个个皆是面有肃色，即使交头接耳，也一边偷看着宋瑄的脸色，显得异常小心，全然没有寿宴该有的热闹喜气。

云燕狐疑地向宋瑄看过去，正好与他看着自己的目光接了个正着。他似乎喝了不少酒，脸颊微红，脸上却不见半分笑意，眸如寒冰，正死死地，探究地，盯着自己。云燕心里一颤，无奈地牵动嘴角。她和芒赞先后离席，刚才她又显出一副认识芒赞的样子，精明如宋瑄，不怀疑他们才怪。所幸寿宴快要结束了，她也可以少受些煎熬。

过了一会儿，芒赞才回到他的座位，宋瑄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开口道，“朕也乏了，今日的寿宴就到这里吧。”宋瑄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当然，没等宋瑄太后一行人先走，是没有人敢有所动作的。

芒赞从刚才进来就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此时他突然冲着云燕眨眨眼，狡黠一笑，云燕皱了皱眉，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只见他大步站出来，叫住了正要起身的宋瑄，“皇上~”

宋瑄挑了挑眉毛，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芒赞王子还有何事？”

“芒赞有一个不情之请。”说着，他单膝下跪，向宋瑄行了跪拜之礼。

就连刚才觐见的时候，他都没有行如此大礼，在场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屏息等着他下面的话。连他的妹妹阿兰都是一脸不解，显然芒赞此举是一时心血来潮，事先并未和阿兰商量过。宋瑄微微蹙眉，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云燕，淡淡道，“你说。”

“芒赞请皇上将云燕郡主许配给我为妻。”他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朗声道。

他此话一出，又是一片哗然，全场的目光霎时都集中到云燕身上，有的惊讶，有的怀疑，一时间窃窃私语四起。只有阿兰，看看云燕，又看看芒赞，掩饰不住满脸的惊喜。

宋瑄身子一僵，突然顿住了，也不去看芒赞，只是有些难以置信地把目光投向云燕。

云燕自己也吃了一惊，眨巴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芒赞，芒赞正巧也转头过来看她，冲着她咧嘴一笑，无比灿烂。就知道他刚才的那个笑没安好心，果然！云燕无奈地摇了摇头，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他今天到底是要给人多少惊喜，不，是惊吓啊？

“嗯哼。”宋瑄清了清嗓子，底下瞬间鸦雀无声，就是看云燕的目光也不敢明目张胆。但见宋瑄已恢复了镇定，目光冰冷，慢条斯理地坐回了龙椅之上，缓缓开口道，“你说，要娶云燕郡主？”

芒赞毫无畏惧地迎视着宋瑄，褐色眼底一片清朗，“是的，吐蕃和大昭一向交好，如今小妹阿兰入宫为妃，若是云燕郡主再能与我结秦晋之好，岂不是双喜联盟，锦上添花？”

宋瑄勾了勾嘴角，不动声色地将了他一军，“朕一向最宠爱这个妹妹，听闻芒赞王子已经有两位王妃了，云燕嫁过去地位还不及你两位王妃，何喜可有？”

“只要皇上同意，我可以让云燕郡主做正室。”芒赞不假思索地回答。

宋瑄暗暗地咬了牙，迟疑了片刻，脸上却还是波澜不惊的，“只是……上个月太后才刚给云燕郡主指婚，可惜准驸马突遭横祸，此时再谈婚嫁之事，怕是有所不妥吧？”

芒赞哈哈一笑，大咧咧地摆摆手，“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吐蕃人天性豁达，最不忌讳这个。皇上，芒赞三日之后即将启程，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迎娶郡主与我一同回吐蕃。”

“咳，”宋瑄假装轻咳了一声，面露难色，“这件事情，朕没办法一个人做主。虽然朕是皇帝，但是也是一个疼爱妹妹的兄长。作为兄长，朕希望能尊重云燕的意见，她的婚事，让她自己做决定吧。”说着，他就把目光调转过来，直直地看到云燕的心底。

云燕明明白白地从他的眼里读到疯狂的乞求，他在对她说，“不要答应，不要答应，不要答应……”他未能说出口的话语，像是雷点一般，在她的脑海里轰鸣。

偏偏这时候芒赞还要火上浇油，他双手环抱胸前，嘻嘻笑道，“我想云燕郡主会同意的，她已经接受了芒赞的定情信物——金刀匕首，不是吗？”

宋瑄面色一窒，盯着云燕的目光阴冷了几分，“燕儿，是真的吗？”

“我……”云燕张口结舌。好个芒赞，居然又摆了她一道！她收下那把匕首的时候，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她愤愤地瞪了他一眼，芒赞却不以为意地冲着她眨眨眼，嘴角的笑含着深意。仿佛刚才在月下并肩时那样，他的眼光如月华一般清朗，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光芒，他在对她说，“只要你想就可以。”

原来那句话是这个意思，云燕心里一紧。

芒赞的确是可以有这个自信。

自从骁骑大将军一死，汉军军心涣散，就算宋瑄以雷霆手段重新调整了军中格局，毕竟也是新官上任，无法安定军心。而吐蕃现在正是兵强马壮，伺机已久，有备而来。两军相比，汉军明显处于劣势。再加上突厥、匈奴等又在西北方蠢蠢欲动，此时如果贸然出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汉军面临三方夹击的可能性非常之大。在这种形势下，只能先以联姻稳住吐蕃，再从长计议。云燕只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答应了婚事，宋瑄顾虑到天下大局，绝不可能反悔的。

现在，芒赞在她的面前打开了一扇门，她可以看到门的那一边，有绿色的茫茫草甸，有皑皑雪山，有湛蓝天空，有成群的牛羊，有最自由的空气，那个让她无限向往的地方。

只是，那里没有他。没有他在的地方，真的就是她想去的地方吗？云燕心中一痛。

“云燕姐姐，皇上在问你话呢，你到底是答不答应呀？”坐在她身边的阿兰竟比宋瑄和芒赞还着急，摇了摇她。云燕回过神，发现阿兰一脸的期待，而全场的人都在屏息看着她，等待她给出答案。

她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眼底一片清明，她决定赌一把。

云燕毅然地站起身来，走到殿上，与芒赞并肩跪下，脆生生地答道，

“云燕愿意。”

一片死寂的大殿之上，云燕却分明听到了什么崩裂的声音。

宋瑄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抓着龙椅的手青筋毕露，死死的咬着牙，难以置信地瞪着云燕，连声音都止不住地发颤，“你，你说什么？”

云燕心中绞痛，不忍再看，低下头去，却仍旧坚定地再重复了一遍，“云燕愿意。”

即使不抬头，她都能感觉得到宋瑄向她投来的目光，带着疯狂的怒意和焦灼，犹如熊熊烈火，要把她吞噬殆尽。

瑄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她死咬着嘴唇，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她知道这个决定，一定会伤他很深，但是她不得不做出选择。

“如此甚好！”太后眼见宋瑄黑着脸一言不发，怕他一时冲动反悔酿下大祸，遂及时笑着替他开口，“古有王昭君出塞，后又文成公主进藏，此番云燕郡主和亲，必定也会在后世传为美谈。希望吐蕃和大昭和平共处，共修世代之好。”要说云燕出塞和亲，最高兴的应该是太后，终于可以拔出她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了，所以她此时眉开眼笑，心情大好，全是出于真心。

芒赞的脸上绽放出满满的光彩，拍拍胸脯保证道，“请皇上和太后放心，只要我芒赞在一天，吐蕃就绝不会和大昭兵戎相见。”他深知得了便宜要卖乖的道理，在宋瑄面前承诺不出兵，是他给出的交换条件。对于宋瑄来说，究竟是他的天下重要，还是云燕郡主重要呢？他也很想知道。

芒赞的话惊醒了宋瑄，他收起了眼底狂放的怒意，墨色更暗了几分，像是两潭深渊，深不可测。只是脸色依然惨白，拳头握得死紧，看得出来，他也在挣扎。

其实在场的后宫妃嫔，哪一个不希望看到现在的结果，只不过荣皇后见了宋瑄的脸色，为了表现出她的善解人意，象征性地替他挣扎了一下，“只是现在已经入冬，吐蕃聚此路途遥远，天寒地冻，郡主又身体娇弱，可否等到明年开春的时候，再送郡主出嫁呢？”

果然荣皇后此话一出，说中了宋瑄心中所想，他转头地看了她一眼，她抿嘴回以一个微笑。

云燕心中苦笑了一声，荣皇后再精明，也不如她了解宋瑄。只有她知道宋瑄心里想的是什么，到明年开春，还有将近半年的时间，这半年之内，宋瑄有足够的时间整顿军纪。怕是到了那个时候，他会不惜与吐蕃开战，也一定会悔婚。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所以云燕咬了咬牙，磕下头去，“多谢皇后眷顾，但是云燕没关系，可以立即启程。”在别人看来，也许是她待嫁心切，又有谁知道，她有多想飞出这个皇宫。

她的话音落下，宋瑄又是一道犀利如剑的目光袭来，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

“太好了！”芒赞哈哈一笑。

“就这样吧，三日之后，送郡主出嫁！”宋瑄暗暗咬了咬牙，狠狠地丢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江山和云燕，他到底还是选择了江山。

呼……终于结束了吗？云燕松了口气，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

“你没事吧？”身边的芒赞投来关切的目光。

云燕脸色苍白地摇摇头。

“那就好！”芒赞冲着她调皮地眨了眨眼，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给了她一个如同阳光般明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