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三十八章 末章(1 / 1)
八十六岁,这是织襄附在我耳边说的话。
昭月宫浮着一股药味,太医忙进忙出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似有人在这里厉声说着什么话,模模糊糊,听不清楚。
“没用的废物,朕的母后要是出了什么事,朕绝不会放过你们!”
“圣、圣上息怒,臣等定当竭力,圣、圣上息怒啊!”
似有人在磕头,这声音忽然那么清晰地传入我耳朵里,然而视野中忽明忽暗,看不清楚。
我、我这是,在哪儿?
我闭上眼睛,忽然手上一热,耳边传来嘤嘤哭泣:“母后,您睁开眼睛看一看碧玺啊~~~母后~~~”
碧玺?是谁?
这是哪儿?脑中一片混沌沸热,这里……哥哥?
蜡烛晃得眼睛疼,窗外一片漆黑,几颗漆亮的星星在天空中闪烁,嫂子站在一旁,手帕不断地擦过眼角,哥哥躺在床上,表情似有痛苦。
可是,哥哥死了很多年了,不是么?
蜡烛被风牵扯得一晃一晃的,忽然一阵大风吹来,牵开一片火焰,烈火似有焚天的冲动,在我眼前拉开一道直上云霄的火屏,我想往后推,却发现终身动弹不得。
四周燥热渐渐褪去,一丝凉意轻易地绕过我周身,脖颈间似有什么冷硬的东西轻轻划过。
刀。
我从床榻上翻身而起,看着雾中逐渐远去的林容缅,想问什么,却又问不出,仿佛有谁紧紧掐住我的脖子不放。
“林容缅,你不恨你姐姐么?”我终于轻微地问出了这一句,而林容缅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苍茫之中。
然而她的声音却清晰地从远方传到我耳边,依旧冷傲,却带着泉水声一般的泠泠清越,有意无意之间,竟有了温和洒脱的感觉:“你不是叫我阿缅么?为什么不继续这样叫呢?”
我怔住了,眼前景色突变,四周的雾气如蜡一般融化,我坐在榻沿上,静静看着呼吸微弱却面色平静的意行风。
他忽然撑坐起来,双目真诚地望向我,似有话要说。
我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必说什么对不住,其实我一直都没有恨过你。”
地上伏着的臣子一直哭着,光亮的地面映出烛火的倒影,温暖如斯。
忽然灯火熄灭,我又站在书房里了,眼前挂着一副画,烟雨朦胧之间有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而似乎,浅浅迷蒙之间,传来了南雁温柔缱绻的声音。
“你很想我是不是?我这就来陪你。”
接着传来重物的摩擦声,我睁大眼睛向四周看,却听见了遥远的歌声,唱的是什么,听不清楚,但仿佛蕴含了满满的迷离忧郁,我闻见了馥郁的花香,香气不断变化眼前景物如沙飞逝,最后却站在了王府乞闻阁的九曲桥上。
方璃穿着白衣轻衫,浅浅笑着,清美的眉眼如莲展现。
“你有什么要说的么?”我站近一步,距离却遥远了。
然而景色突变,方璃脸颊上着浓艳的妆,盖头缓缓盖下,我看见了她红唇弯起的微笑,美满幸福到不似人间。
下一个瞬间,我站在乞老阁自己的房间里,梅筱云澜迎了上来,微笑一如往年。
我转过身,看见了意汀雪,她穿着纱裙,蒙着面,一双眼却俏丽活泼地弯了起来:“沉璎姐姐,你来了。”
我向前一步,却发现自己还抱着一沓书站在路中央,车迎面冲了过来,我平静地看着那车和车主惊恐的表情,喃喃自语道:“走吧,带我走吧……”
最后漫天的鲜血飞舞,我在一阵刺目的鲜红中看见了意汀洲向我走来的身影,模糊不清,然而他的确是在向我走来,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距离却一瞬拉远。
“不!”我惊叫一声,偏头却看见意汀洲坐在我身旁,这是马车厢……
怎么回事……
“子衾,”他嗓音温柔,“你怎么了?”
“没事。”我微笑着摇摇头,专注地看着他。
然而停留,是最不可能的事情。
下一刻,跌入黑暗。
这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我看着自己的泪水漫天挥洒,一颗颗晶莹如水晶,却纷纷离我远去。
我什么都留不住,连悲伤都留不住。
忽然落地,我睁开眼睛,眼前异常的清晰,眼角也无泪。
挣脱出来了么?
我扫视寝殿中跪着的众人,觉出一种生命活力从头顶蔓延至全身。
“圣上。”我的嗓音很平静,连自己都没有意想到的平静,瑾儿立刻上前。
我安定地说:“哀家是熬不住了,只有两件事要说一说,一是书房里常年放着的那个盒子,等哀家走后,要那盒子一起下葬,也置在棺椁里,二是书房里有些画,就交给云宜和云梓,烧了也好,留着也罢,就是不要再留在宫里了。”
“碧玺。”我轻声唤,斓儿走了上来,眼睛红红的。
我道:“你只记住一件事,母后心里,从来只是把你叫做斓儿,不是碧玺。”
斓儿愣住了。而我说完这些话,方才的活力一下子消失殆尽,精力正以飞快的速度消失,周围似乎光亮起来了,一种柔和明媚的光渐渐临来,我慢慢闭上眼睛,嘴角自然而然弯成了柔和平静的模样。
若是面带痛苦的去,他们心里自然不会好过。
就这样,浅浅宁静,连渐止的呼吸都可以被原谅。
忽然有一种自然清新的力量将我唤醒,我睁开眼睛,忽然大片的记忆和力量涌入,我起身看看手掌,和当年一样。
我看着自香风中走出的神仙姐姐,终于无奈地笑了:“真是没想到。”
钟苒微微笑着,向我伸出手,声音是人间所不能听到的美好:“子衾,凡尘一梦可醒来?”
我起身,回头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衰老肉身,微微叹了一句道:“醒了,怎能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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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氏,终年八十六岁,后谥德庄懿仁皇太后。
算了吧,史书上的就说这一句,其他的都不可信。
听听民间流传下来东西,那才是正经。
对于段子衾,后世有人说她脚踏两只船的,也有说她专情不二的,更有说她其实是喜欢皇帝的,各种各样的说法涌现出来了,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否认,她是个大义女子,古今少见的睿智贤明宽容和善。
关于她的传说层出不穷,写出来的传奇本子可以绕长都几圈。
点到这里,其实也就够了。
然而后来却发生一些奇特的事情,不得不提。
千百年后的民间开始流传一些千百年前段太后的画,那些画每一幅都画得完美无比,堪称传世之作,然而当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收藏家拿到这些画时,仅仅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失声痛哭。
人们好奇地围上去,看那幅画究竟是什么。
画中是一个男子,相貌清俊儒雅,笑容温和,是位少见的美男子。
整幅画的结构完美,色彩柔和,显然是一幅用心之作。
这有什么好哭的?有人这么问老收藏家。
老收藏家揩揩眼角不断涌出的眼泪,站起身伏过去以手轻柔地抚画,并不回答周围人们提出的疑问,他的表情,与其说是在观赏珍宝,其实更不如说是在抚慰某个人千疮百孔的内心。
《齐书》上是这样描写年轻时的段太后的:身姿清逸如红莲出水,容颜绝妙如牡丹繁盛,未笑倾城,一笑倾世。
短短二十六个字,留给后人无数念想。
莲花出水,原本是平庸的比喻,然而却不是白莲,而是红莲,古人若说红,那一定就是艳丽逼人,可前面偏偏又说的是‘清逸’,两种极端混合在一起,即便是最有想象力的人也想不出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身姿;古时齐国道事严谨,如说花,一定要说出到底是哪种花的哪个品种,比如菊花中的碧玉银丝,就一定会公公整整说‘碧玉银丝’而不会简简单单地就说个‘菊花’,然而这后一句却只说了‘牡丹’二字,说他以偏概全不准确吧,可那是史官,而且还是治学严谨的齐国史官,这种低级错误怎么也不会发生,那么就只能解释为,牡丹这整一个品种了,可是……怎么想也不可能……
所以一直到现在,都没人能想象出段太后的模样,小说里面描写,一般都会引用《齐书》中的话。
据说段太后画的画总共有一百二十四幅,然而有人统计了一下,一共只有一百二十三幅。
那么,剩下那一幅,是否就是段太后自己的画像呢?
这谁也说不清楚。
有一天一个噩耗传来,那位鼎鼎大名的老收藏家跳了江,等人们把人捞上来的时候,他手里紧紧抱着一幅画,人们展开那幅画,却什么也看不清楚,的确,被水浸了那么久,哪里会看得清楚呢?
人们研究来研究去,最后确定画中那是一个女子,笑容清浅。
然而模糊掉的墨色线条却给了大家一种跨越年代的迷离忧郁,有人开始失声痛哭,有人仰望着天空,然而即便是再大的哭声,现场总是有一种暗暗的忧郁在无声流动,那种忧郁在时光的长河中沉淀了许久,久到连自己都快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