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第三十七章（1 / 1）
时光飞逝，我七十好几的时候宫里又进了三个新的妃嫔，内中有一个名叫陆葭的，眉眼之间竟有几分我当年的影子，只是还要秀丽柔弱几分，举止优雅温和。
她和另两个妃嫔来昭月宫拜见我的时候我随口先问了那几个妃嫔，最后才将目光投在她身上。
我挑起一个慈祥的笑容，放下茶杯向她招招手道：“到跟前来，哀家仔细看看。”
她微微笑着垂着头走过来，跪坐在我跟前。
“抬起头来，”我吩咐道，“哀家听说你是陆家的，行为举止果然不错。你在什么位份上？圣上可给了你什么封号？”
她很乖顺地抬起头来，嗓音柔和答道：“回太后娘娘，蒙圣上圣德，臣妾为正四品才人，暂无封号。”
“暂无封号？”我微微一笑，“若是你日后能博得圣上青睐，哀家就亲自为你定封号。好了，起来吧，哀家乏了，你们退下吧。”
陆葭慢慢站起来退至殿中，同其余二人行礼退下。
云澜上来给我换茶，我轻轻敲了两下桌面问她：“你看，怎么样？”
云澜便倒茶边说：“依奴婢看，那位陆才人不简单。”
“是啊，”我将茶举到唇边，眼中闪现一段好笑，“过不久，就能知道她到底有多不简单了，若是赢不了，哀家也希望她别输得太惨。她有点像当年的我，不是么？”
云澜脸色几变，慢慢转头看向了大殿门口，那对雕花门广广地开着，光线从外面飞快地照耀进整个大殿，一切物体都拉出了黑影子，光与暗如此和谐地出现在人们眼前，没有一个人觉察出它的不对。
那个女子绝不像表面上看过去的那么简单，陆葭，你若将我看得太简单太好骗，那就算了吧，我这个人，最喜欢看透别人，即便是鲜血淋淋，我也要把你表面那层皮揭下来，即便最后展现在我眼前的是阴谋、虚伪、毒辣、不择手段……我也绝不会退缩一步做出惊讶的神态。
而不久之后，瑾儿要给她升品级，被她婉拒了，而且毫不奇怪，宫里的每个人都把她视作善良人，连姜羽也信了。
你们就等着被踩在脚底下吧。我在心里呵呵地冷笑着。
“把陆才人请来，”我吩咐雪檐，“哀家有话要跟她说。”雪檐应了，转身出去。
云澜站在我身后，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脸上表情淡淡，而那双眼睛却出卖了她的内心。
我微微一笑道：“你在担忧什么？”
云澜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陆葭来了，云澜避退了所有宫女，自己也出去了，殿门关上的声音也带走了所有明媚的光线，我看着空中浅浮的昏光，目光移到陆葭身上，几个月不见，她还是那种柔弱美丽的感觉，站在我面前眉目安然，甚至有一丝得意和轻视，只是这些东西，除了我谁也看不出来。
她见我看着她，眉梢浮起一段疑惑，想问什么，却也并不贸然开口。
不是的。她根本不好奇，她对我要说什么做什么都不感兴趣，就算我这会儿立刻叫人把她抓进大牢中她也不会真正地疑惑，这一副天然的演技，我不知道瑾儿是否如我一般能看得出来，但瑾儿肯定知道，在宫里，每一个女子都是对他有所图的。
我看着她那张与我有几分相似的脸，再看着她安然站在我面前的身姿，面上浮起了诡异灵魅的笑容，问：“站这么久，腿疼了吧？”
她微笑答道：“多谢太后娘娘关心，回太后娘娘，臣妾腿不疼。”
“不疼那就继续站着吧。”我收起笑容随意道，随后锐利地捕捉到她脸上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是那种诧异与怨恨的结合，但只是短短一瞬，那一瞬过后她便微微低下头，眉轻轻地敛着，完美地控制在惹人怜惜的程度上。
真是有趣。我绽出一个冷笑，可惜她低着头，看不见我这个表情。
慢慢地感受着掌中茶已经凉了，我也不叫云澜进来，只把茶盏递给她道：“倒茶。”
陆葭恭恭敬敬接过茶盏，然后上前提起茶壶倒了杯茶，再双手捧给我。
我只是看着她那双如玉的手并不接茶盏，她手向前举着，腰微微弯着，头微微垂着，按理说应该是很费体力的姿势，她却没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不错。
我单手接过了茶盏，随便把她往旁边一搁，道：“随便坐吧，陆葭。”
陆葭手放了下来，头抬起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顺便还有一丝疑惑。
我坦率地看着她：“坐啊，想坐哪坐哪。”
陆葭迟疑地落了座，目光向殿中一扫，最后微微垂下头来。
“别装了，”我看着她，“这殿中没什么人，不会出现陆才人拼死以身相护太后结果却红颜薄命的故事的。说实在的，这宫里很少出现像你这样一进宫就深深掩藏的女子了。”
陆葭似有一惊，脸上却幻化出妩媚的笑容：“太后娘娘好眼力，我原以为这宫里没一个人能看得懂我呢。”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温和地笑了笑，“兴许是直觉。你在这殿中已经待了不短时间了，你说，出去以后，那些妃嫔会怎么想呢？”
陆葭毫不惊慌，脸上的笑容添上了平静从容，却不知为何而显得更加的魅惑人心起来：“不管她们怎么想，这终究是太后娘娘赐的，臣妾毫无怨言。”
“是没法怨言，”我撩了她一眼，“你初进宫时我便说了那么些话，想必对你的困扰很大，今天你要是从这殿中出去，恐怕会在心里骂死我吧？”
“太后圣明。”她声音淡淡，似乎不打算再做什么多余的表情。
“你想要什么？”我问。
她闻言，脸上顿时出现了敏锐与贪念：“我想要后位，还想要您现在的位置。”
我轻轻一笑，无不讽刺地问：“你就没想过，一旦跌下来会是什么样子么？”
“自然生不如死，”陆葭似乎并不怎么害怕，眼中是满满的从容与平静，“只是我已经选择这条路，我也喜欢追逐权力、将别人踩在脚下的感觉，就算有一天失败了，我也毫无怨言，绝不后悔，败了就是败了，有什么可畏惧的？”
我轻笑：“你不害怕，是因为你没感受过那种滋味。”
“您追逐过权利么？”她亦反问，脸上是满满的不屑与轻蔑。
我摇摇头道：“没有，但我知道那是怎样一种不愿放手的滋味，而且我看见过不少的人为了权力就像飞蛾扑火一样被权利烧得灰飞烟灭。”
陆葭笑了笑说：“是啊，可是那有怎么样？向往光明、渴望热烈是我们这些缩在黑暗里的人共同的梦想。我没资格害怕，而且我从来就不会害怕。”
我在幽光中看着她的脸，却仿佛一瞬间直接看破了她的内心，残忍、自私、虚伪、卑鄙和庞大的野心一起涌现在这个女子的心里，然而她的眼睛，却有纯洁的感觉，强烈而且奇怪的反差，可是人本来就是奇怪的。
我忽然道：“我想我知道为什么我看得穿你了，陆葭，你的眼睛和我很像，然而行为举止却不像。”
“我的眼睛和你像么？”她反问。
“你是后宫里最美的女子，对吧？”我笑了，“我年轻的时候也长得美，而且，是你想也想不到的美。”
她淡淡一笑，似是不信。
不信就算了吧，我也没心思跟她争来争去的。
“你走吧。”我摆摆手。
陆葭站起身来，却问了我一句：“您会帮我么？”
我明白她的意思：“你做什么，我都不拦着。”
她满意地笑了笑，转身向门走去，她打开门的时候，外面的光涌了进来，却似金色的滔天海水，仿佛刻不容缓地要将所有人吞灭，那耀眼的光将陆葭的身影拉出来，在地上展现出一个纤长的黑影子，她微微昂着头，骄傲得像是一只火中飞舞的凤凰，似乎迫不及待地融入那金色海洋里去，魅如幻影，而当她的身影完全消失，门亦关上时，所有的光亮也一同消失，一切重归寂静。
我微微眯着眼，仿佛看到一场声势浩大的表演的开幕。
陆葭……
门忽的又打开，云澜静静出现在殿门口，微微叹了一口气。
我明明和她隔得那么远，却那么清晰地听见了她的叹息声。
你叹什么气呢？云澜。
过了几天，方璃进宫来看我，她和我一样，行动比同龄人方便多了。
“你可总算来了，”我向她微笑，“一路进宫，可看见谁了么？”
“其他的没什么印象，就是有一个，眉眼和你有些像，”方璃捧着茶悠悠然道，“她谁啊？见面就行礼，说话也还挺中听。”
我答道：“那是今年新进来的，叫做陆葭，是四品的才人。”
“我不喜欢她，”方璃靠近我道，“不知道为什么。”
我笑了一笑道：“不喜欢就不喜欢吧。不说她了，你前些日子不是说嗓子有些疼么？要太医来看看么？”
“看过了，”方璃道，“他早请过人来了，太医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得好好静养。”他，指的自然是吴方郢，吴方郢现在已提升为镇国公，听方璃说身体好得很，每日已常练练剑读读书。
我笑了一声道：“年纪大了，那些太医就都说得好好静养，弄得我们好像挺活蹦乱跳似的。”
“可不是么？”方璃手一合，忽然凑过来悄悄道，“诶，你说要是我俩哪天死了，会不会还可以回到现代去继续过日子啊？”
我想了想，一如既往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她这些年常常提这个，却也常常提吴方郢，似不舍那边，也不舍这边，我也不多做劝言，活到现在这个岁数，有一件为难而且念念不忘的事情是个乐趣，也是一份幸运。
几个月后瑾儿着青言给我送来了一位姑娘，我打量了一眼那姑娘，青言站出来行了一礼道：“这是陛下特意挑出来献与太后娘娘您的，这女子名叫织襄，嗓音轻灵，极擅唱曲。”
“那你就替哀家谢圣上罢，”我道，“哀家留下了，回去吧。”
青言行礼道：“是，青言告退。”然后他就退出了昭月宫。
织襄并不敢抬头看我，跪下一拜道：“织襄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
“你本姓什么？”我斜靠在引枕上看着那相貌灵秀的女子，觉得有些眼熟。
织襄答道：“回太后娘娘，民女本姓卫。”
卫织襄？我又问：“家里还有什么人？”
织襄答：“回太后娘娘，民女家中只有一个弟弟了，祖母曾侍奉过太后娘娘。”
我手一抖：“谁？”
“祖母原名张月漪，”织襄慢慢抬起头来，露出温和一笑，“在王府中时，名叫梅筱。”
我一愣，心里翻涌起大片的苦涩：“梅筱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织襄笑了笑：“十一年前的事情了。不知太后娘娘想听什么曲？”
我看着她与梅筱颇相似的眉眼，慢慢开口道：“你先起来吧，哀家不想听其他的。”
织襄站起来，目光疑惑：“那太后娘娘想听什么？”
“你听着，这首歌，名叫《花盼》。”
“有花堪折直须折呀
你要记得啊
莫待无花空折时才想念它
有心栽花花不开呀
那不一定啊
无心插柳柳成荫多难得啊
……
待冬去春来花谢又开 年复一年啊
盼有人疼惜有人抚慰有人占有它
别把我当作无意栽下的野姜花
任香味在你身体里它恣意的散化
别把我当作是你擦肩的水中花
……
谁开在艳阳底下
谁开了却没有人懂得欣赏它
看花
绽放啦
而你却错过它
待冬去春来花谢又开 年复一年啊
……
谁开的满山枝枒
谁开在艳阳底下
谁开了鲜花。”
然后在初秋的浅浅阳光中，清浅的歌声从寝宫里飞扬出来，恍若飞花柳絮，直飞入云霄，掠入青云……
天空有雁飞来，穿云而过。
梅筱，你是否在临终时说过什么话？
可惜，这些我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