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三十六章(1 / 1)
意汀洲在二月初六下葬,纸钱纷纷扬扬从王府一直洒到皇陵,随行的还有不少百姓,他是个贤王,深受爱戴。
意行风下令长都须人人着丧服,连官员也不例外。
至于后宫,倒是没什么规矩,云澜帮我把妆容上得精致又雍容,不然就凭我那个白似纸的脸色绝对不能见人。
意晚泊袭了安王一位,按理来说他是不该把王侯之位继续袭下去的,但是圣上仁德,开了一恩。
似乎有人在外面低语说着什么,云澜进来报:“娘娘,安王爷来了。”
“请进来。”我吩咐道。
“是,”云澜说着向殿外走去道,“王爷请。”
意晚泊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方盒子,斓儿在殿外往里看了一看,然后转身走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笑问:“有事么?”
他垂了一垂头,递上那个方盒道:“这是父王生前最后三个月亲手雕的玉雕,请娘娘收下。”
我看了一眼云澜,她走过去接过那盒子,我道:“本宫收下了,请回吧。”
意晚泊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转身出去,身姿仿若当年的意汀洲。
云澜将盒子呈上来,我拿着那盒子回了寝殿,脱下鞋放下床帐,跪坐在榻上轻轻把那盒子打开。
这是……十六岁时的我坐在秋千上,笑容浅浅衣袂临风。
这玉雕不大,却足够精致。
最后……三个月……?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床帐内仿佛一个狭小的天地,足够我肆意的挥洒情绪。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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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年,斓儿嫁给了新上任的右丞年钰,瑾儿娶了姜尚书的幺女姜羽为太子妃。
二十几年后。
意行风身体日益衰退,看来是时日将至。
我最近迷上了画画,一幅一幅的人物山水收藏在长赋宫中,有方璃,有林容缅,有哥哥,有我自己,还有意汀洲,也有嫂子,我给牡丹点染上最明丽的色泽,给茶花一张一张勾勒出最美的形态,每一幅都画得幸福和平,似乎从来就没有什么风浪出现在我们周围。
所谓难得糊涂,就让我来糊弄自己一把吧。
云澜没什么其他的话说,唯有默默帮我收拾整理,一幅一幅的画偷偷裱好,深藏在书房的暗格里。
意行风一日复一日地躺在床上,太医只能糊弄糊弄地开些续命的药,然后一句话不说地提着箱子走了。
有时我喂药给意行风,他靠在枕上也不动,一双眼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偶尔也起了好奇心,便问:“怎么了,一直这么看着?”
他只是有些吃力地笑了笑,什么话也不说。
而出事的那个晚上,风很凉,深蓝色的天空洒满了星星,偶然有夜莺啼叫,偌大的寝殿里站满了王侯将相,我坐在榻沿上,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躺着的那个呼吸微弱的男人。
他的表情很平静,似乎即将死亡的痛苦并没有将他攥住。
他并不像通常人们所描写的那样时不时用力咳嗽一两声,咳出一两口浑浊的气息,他面色安详,很像这些日子每晚就寝时的表情。
据我所知,他是得了一种致命的病,会让人很疼很疼的病,然而这个倔强的男人至始至终都没有哼出一声来,甚至连一丝痛苦的表情都没有,仿佛那疾病折磨的是别人。
是作为帝王的自尊在作祟,还是对死亡与疾病的看开了然?我猜不出来。
临死时他会不会回忆起种种往事?会不会觉得后悔遗憾?我知道他神智是清醒的,你会不会想这些啊?我问你。
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不知道你有没有享受到掠夺的快感?我说不清对你的感觉,到底是恨还是平静,我想了这么多年,怎么也没有想明白。你差不多毁了我一辈子,却给我的家族带来了无数的希望,自从意汀洲死后所有的时光似乎都不算是时光,所有的时间都在冥想中飞快结束,我陷入了一种想象,你则陷入了有我在身旁的快乐。
我想过很多种对未来夫君的称谓,而到最后能用的竟然只有一个‘臣妾’,简直就是现实对我的嘲讽。
意行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我试了试鼻息,准备多时的泪水马上就滚落了下来。
顿时寝殿内哭做一片,我慢慢从榻上下来跪在地上,双膝触到冷硬的地面时感到一阵疼痛,身后的人伏在地上呜呜哭着,倒也不知是真苦假哭。
管他呢,这么多年,我早已明白死去不过是一件必然发生的事情,哭与不哭,皆是无用。
不过现在还是哭一哭比较好。
这个帝王,至始至终都没向我说出一句对不起,他明白他的所作所为吧?但他一定想象不到这对我的伤害有多大,他不肯承认甚至从没发觉过他是毁了我一辈子。
可是我得向你道一声歉,这么多年在你身边,没有一天是真心的。
我擅长倔强,擅长任性,擅长铭记,擅长同情,擅长信任,可是不怎么擅长糊弄,人们说的日子混一混就过去了,虽然我的确是这么做的,可是我知道得明明白白,再怎么糊弄也糊弄不过去的。
慧妃知道这消息的时候,一头碰在柱子上,死了,她额头上的伤口流出来的血蜿蜒着染红了衣服,而她的表情却在最后一刻永远凝固在安详满足里了。
黄泉路上,她应该赶得上意行风的步子。
宫里还有许多年轻貌美的妃嫔,我穿着素裙坐在高座上看着她们在下面嘤嘤哭泣,这些女子不日就要被送往寂云寺剃度,可怜十分。
父母为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把她们送进宫里来,一定没有想到是这个结局。
不过几日,登基大典举行,瑾儿登基为帝,我为太后,姜羽为皇后,侧妃花折燕为德妃,侧妃苍惜为慧妃。
我从长赋宫搬入昭月宫,仍旧在里面种上牡丹,一年一年地等着看花开。
四年后瑾儿拿着一章奏折来找我,我颇感惊讶,他向来不在政事上多问我,今天怎么了?
“母后,”他说着把奏折递上来道,“这是上官卿递来的辞呈。依您看,怎么办?”
辞呈?上官晋搞什么?我有些疑惑地打开了奏折,这份用浓墨写下来的奏折字字恳切,大意就是他年纪大了,处事远不如往年,还不如把这个大职交付给后来的年轻人,他也就告老还乡了。
我将奏折往旁边一放,道:“上官晋主持过几次科举,座下学生许多,内中有两个叫王怀言的和叫秋镜的,皇儿你赞过他几次,上官晋的职位,就从这两个里面选继位的吧。”
瑾儿抬起头看着我,似有些惊讶地问:“母后的意思是……”
我平静地说:“他既然无心留在这朝堂中了,就放了他罢。”
“呃,是,儿臣告退。”瑾儿说着拿起奏折向我行了一礼离开了。
上官晋啊上官晋,你好像的确是年纪大了,不过今日若非瑾儿将奏折拿给我看,难不成你还不告诉我么?咱们的交情好像也没这么差吧?
“云澜,”我放下茶杯道,“去看看宫外有没有什么密信来。”
不多时,云澜回来了,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道:“太后可真是神机妙算,这是上官大人刚刚送来的。”
我微微一笑,捡起桌上的信拆开来看,上官晋在信上说请我三日后到散酒坡去,算是喝个送别酒。
“烧了吧。”我将信递给了云澜。
三日后,我秘密出宫去了散酒坡,在那个离亭里看见了上官晋。
我走了过去,笑着向他打招呼问:“怎么,就只有我一个人么?”
“就只有你一个,”上官晋向我一笑,手指往桌上一指,“酒已斟好,快过来吧。”
我笑着走过去上了亭子,端起酒杯与他一对碰,迎风饮尽,然后放下酒杯问:“你这是要回哪里去?没人跟着么?”
“回江烟,那里是我的故乡,”上官晋神情有些感慨,“我让他们在前面等着了。这次回去,我可能就不会再回长都了。”
他现在依旧说不上老,一把特意蓄的胡子才微微显出一点年长的样子来,他多大年纪了?七十几了么?
我笑着道:“就不回长都了?要是有天我不幸早亡而你还活着,你回不回来?”
“这个自然要回来的,”他笑得爽朗,“不过你可是个有福的人,我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你肯定会活很久的,”我很坚定地说,“诶,你这次孤身回去,住在哪儿?”
上官晋神色从容道:“那边有朋友安排了的。你这个太后也别成年待在宫里,有空多出来走一走,不然身体好不到哪里去的。”
“知道知道,”我微微笑着点头,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你平时不是喜欢收藏扇子么?我给你带来了五个扇坠,拿着。另外我也没什么贵重的礼物了,要不然我给你唱首歌吧?”
“唱吧。”他收了扇坠,神色柔和。
“那你听好了,这首歌的名字叫做《送别》。咳咳,听着。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最后我看着上官晋渐行渐远的身影,忽然觉得眼前有一些迷蒙。
那五个扇坠价值连城,是我特意从皇宫库房里找出来的。
我其实很想问他,南雁在哪儿,自从在泛阳城见过她几面后她就不见了踪影,虽然她的那个故事里呆气的少女和风流的少年已经随着她的离开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可是,那种足以潜入梦中的幻灭感却永远不消失。
我转过身打算离开离亭,却仿佛在远处一棵古榕下看见了一个玄色的纤长身影,纤长的发丝随风微微扬起,眨一眨眼,却又不见了。
天空仍是晴朗着,却洒下了一两点雨,落在地上瞬间被泥泞吸收了,我走出离亭,一滴豆大的雨砸在我额头,我抬起头看天空,那上面浅浅地浮着几溜白云。
而上官晋终究不能来参加我的葬礼了,三年后从江烟传来噩耗,举朝震惊。
我坐在昭月宫中手一抖,翻了茶。
听说他是自己喝□□死的,死的时候手里紧紧地捏着一个长命锁,那锁似是经过了重击,正面看不清了,反面却很清晰地刻着两个字,其中一个字被手指挡住,只能看见一个‘雁’字,那两字下面似有一行小字,却被利器划得面目全非。
而当下人为他收拾房间的时候,发现了床榻下搁着一只檀香盒子,盒子上的锁锈迹斑斑,显然是多年前的了,那锁被轻轻一扭就扭断了,而盒子里,装着一只银质的蝴蝶,有年老的仆人还记得,这只银蝶在早年时常常被老爷拿在手里赏玩。
我知道,上官晋一定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南雁,他似乎想把南雁在他生活中的一切痕迹都消除掉,然而终究舍不得,终究放不下,直到临死时才敢正视自己,那个长命锁,他要它一起下葬,又怕仆人们不懂得,所以紧紧捏在手里,他要她,又怕她不懂得,所以才一直铭记在心里。
上官晋下葬后我曾去看过一次,无意中发现墓碑微微向□□斜,右边的土有些松动。
我在心里笑着,你终于如愿以偿了,你也终于如愿以偿了,你们现在很开心吧?
那是个梅雨时节,连泥土都有些芬芳的气息。
云澜站在我身后为我举着伞,我微微推开伞,看着阴郁的天空中洒下的无边丝雨,微微勾起了唇角,眼眸中慢慢积蓄起暖意。
回到宫中后我研起最浓的墨,用最温润的色彩为他们画了一幅画。
画中两人并肩远远走着,正是梅雨季节,天空阴郁,而他们并肩的身影却最温馨不过,梅雨为他们拉出了淡淡柔和的光影。
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哥哥在几个月后出外公干却一不小心受了寒,身体一日虚弱似一日,已沉沉地睡了好几天了,几个太医看过之后也不敢说话,商量着颤抖地写了方子之后我把他叫住了。
我问:“哀家问你们,定王还有救没救?”
几个太医顿时跪成一排,只是磕头,并不敢答话。
算了算了,我叹了一口气摆摆手道:“退下吧,把药好好地煎了送来。”
他们顿时哆哆嗦嗦站起身来弓着腰道:“是,臣、臣等告退。”
晚上的时候,药按时送来了,嫂子端药过去,哥哥睁开眼睛看见了药碗,便微微摇了摇头,嫂子回头看了我一眼,我道:“还是放下吧。”嫂子便就把药碗放在了一旁,看着哥哥,眼中似有些晶莹。
这时哥哥吃力道:“书房里有个楠木勾金边的盒子,千、千载,咳咳,去、去拿来。”
千载忙应了声转身向书房奔去,千颜走过来扶着嫂子,眼底下也是红红的。
盒子拿来了,被递到哥哥手边。
哥哥缓缓地抬起手点了点那盒子道:“要、要说的话都写了,你们自己、自己看吧。”
二更初刻,哥哥落了气,手平服地搁在被上,像是随意一放。
蜡烛满满地点着,整个屋子一片摇金似的光亮,窗户微微地开着,露出一丝黑夜的寂,清寂的气氛从那一丝寂里悄然侵袭过来,我看着床榻上躺着的哥哥,他重重地皱着眉,仿佛在忍受着什么苦不堪言的痛苦,我静静走过去帮他把眉头展平,然而就在那舒眉的一刹那,我看见哥哥嘴角微微勾着,仿佛是微笑的动作,却又还没来得及扬起,此刻眉头舒平,却像是真的带了一丝笑意,不,不是,那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或许哥哥临走时是解脱的,他想做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却又急于从这人世间脱身,所以才会皱着眉头。
我摸不清楚哥哥临终前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看着那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心底却慢慢升腾起一种特殊的感觉,很像是一块冻油慢慢在渐热的锅中加热融化。
瑾儿给哥哥追封,我没有仔细听清楚那到底是追封的什么,看着嫂子、千载和千颜哭红的眼眶时竟也想不出该说什么,我看着棺木沉沉缓缓地盖上,直到完全看不见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钉棺的时候我听着‘砰砰砰’的声音,看着偌大灵堂里到处垂着的白绦,仍旧想不出哥哥到底要表达些什么。
你走得不算平静,表情也不是所谓的安详,开始时你是皱着眉的,后来我却发现你深藏着的表情,你是什么意思呢?若是……不,算了……似笑非笑,这样就足够了……
我转过身,看着满灵堂的人都在哭着。
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你的,哥哥,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在心里默默地许诺。
你临走时一句话也不愿多说,只是写好了交给我们,你不愿意让他们知道,对吧?
让他们一直不明白好了,你可以继续保持你的超然、嘲讽、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