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卷一 人间劫 第五章 皇后不可为(1 / 1)
慕越岚对清墨说,近日越暮珩刚刚登基不久,他仍然需要时间处理政务,当他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就会前来与她签订契约。
其他的师兄师姐们已然离开了,走之前慕越岚也不知对他们说了什么,他们从他的房里出来时皆是一脸肃穆,随即不发一语地离开。此后,清墨便再没有见过他们。
七天弹指一挥间。
他依稀是她初见的珩公子,却又不像是他。眉宇之间,隐隐的都是上位者的气息。
慕越岚领着清墨和越暮珩进入一间漆黑的密室,点燃蜡烛,昏黄的灯光随即照亮了整个房间。
慕越岚拿出一个雕刻得精致无比的剔透玉盒,它被蜡烛的光芒染成浅浅的黄。他将它打开,其中躺着两条小小的虫子,一条浑身碧青色,一条浑身乳白色,皆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去。
“此蛊乃天下至强之蛊,名‘离散’,碧青色为母蛊,乳白色为子蛊。使用之后,携带子蛊者永生不可背叛携带母蛊者,否则必然因毒蛊蚀心而死。”慕越岚说道,神情肃穆。
清墨看着这两条虫子,心中是既害怕又好奇。慕越岚继续说:“现在,阿珩把血滴到母蛊上,清墨把血滴到子蛊上。”说着,递给两人一人一柄匕首。
清墨和珩公子自是依言照做。当血液滴到那虫子身上时,竟然如春雪消融般开始渐渐地渗进了那虫子的身体里。当血液被它吸收殆尽时,两条虫子也如同活过来了一般,剧烈地蠕动起来。
“伸出你们的手腕。”慕越岚沉声道。
当他们将手腕伸出,那虫子竟猛地跳起,趴在他们的手腕血管上开始噬咬。带着难忍的钻心的麻痒和疼痛。清墨禁不住叫出声来,珩公子的额头上也是冷汗涔涔。清墨不禁想要甩开它,慕越岚却沉声道:“要坚持住!”清墨只得咬牙忍耐。
很快,手腕上密布血管的地方竟被这蛊咬出了与它身体大小相当的洞。它摇头晃尾,竟然钻进了那被它咬出来的洞中。
那个蛊形成的突起在手腕上一闪,随即便消失不见。
清墨的眼前却是蓦地一黑,猛地倒地。晕过去前,她好像也听见了另一个人身体撞击地面的声音。
又是奇怪的梦境。
仍然是那座白青相间的宫殿,她和他坐在白玉的阶梯上,两人手中各抱着一个坛子。
“凤翎,你是不是又去偷穹叶的婆娑酿了?下次他见到我,可是又要抱怨了。”
“怎的,你不喜欢?那给我,我一个人喝。”
“哎,你别呀!我也不过说说而已嘛。”
“凰渊,你可真是没志气,不是信誓旦旦地说过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吗?”
他意外地带着些许孩子气,歪着头,毫不留情嘲笑着她。
琉璃色的花瓣从眼前飘过,让这幅画面显得美不胜收。
清墨渐渐转醒,思绪一时有些混乱。
慕越岚走过来,对她微笑道:“清墨,你醒了?”她点点头,抬头问道:“珩……陛下呢?”
慕越岚先是一愣,神情略有些怪异,但还是回答道:“阿珩已说过不必拘谨,在不成阁内你也不必叫他陛下。阿珩他在隔壁。”
清墨点点头,从床榻上起身走向隔壁,也并不曾注意到慕越岚神情的不自然。
隔壁的房中,她看见他已然醒了,正坐在床榻上整理衣衫。清墨不禁脸一红,微微咳嗽一声。
他抬头,似乎是愣了一下,道:“清墨,你……”她亦是有些诧异道:“我?我怎么了?”
他苦笑,道:“你还是……去看看镜子吧。”
清墨看他一眼,随即走到镜子前,却被镜子里的人惊了一下。
不知为何,她眉间竟然是生出一点殷红如血的朱砂痣。而容貌,五官明明没变,看起来不知为何却更加精致和冷傲,尊贵天成。
“我的脸……”此刻越暮珩已然穿好了衣服。慕越岚走进来,看着越暮珩,道:“你也醒了。”
她略有些惊恐,转头看向慕越岚:“师傅,我的容貌……还有这朱砂痣……”
慕越岚却是摇头叹息道:“我也不知,此前签订契约之人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
她皱眉,珩公子对她笑道:“我们去竹林里走走吧。”
竹林。
依旧是幽静深邃的那片竹林,此刻已是春末,黄昏的日光渐暗,而竹林仍是凉爽依旧。
清墨和珩公子缓步走在鹅卵石小路上,两人久久无言,显得竹林更加静谧。
蓦地,他站定,转头对清墨道:“在我晕倒后,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我们俩变成了凤凰,你如今的容貌却是和我梦中一般无二,就连眉心一点朱砂也不曾有异。”
清墨一惊,然而却不曾告诉他她也做了同样的梦。只是默默地低头向前走,直到慕越岚平日最喜爱待的亭台。
珩公子却也不阻止,直到她走到亭台中,他才开口对她道:“清墨,你会跳舞吗?这次,便送我一支舞,可好?”
清墨虽是自己偷偷学过跳舞,然而却并非上乘。她看着他,轻声开口道:“我跳得不好,即便如此你也要看吗?”
他仍是笑意不减。
“既是如此,那清墨便献丑了。”清墨对他一笑。他走到亭台中坐下,她仍是站在竹林之中。
今日黄昏独好,熠熠生辉。
她对他施了一礼,随即转身背对着他,展手蓦地一震袖!
一舞动江山。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
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这一幕让清墨感到如此熟悉,仿若许久之前也有这样一支舞,惊鸿一现。
一舞罢,月上枝头。
珩公子笑道:“清墨舞姿清丽。”他走下亭台,站在她眼前,似是调笑道,“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他眼神如同月夜清辉,温柔美好。
清墨脸一红,道:“珩公子过誉了。许是今日并无外人,放松了些,也就跳得好些。”
珩公子一笑,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盏灯笼,细细点燃,抬手挂在亭台一角。
他走入亭台中,坐在木椅上,她也跟随着他一同坐下,木椅微微摇晃,有细微的“吱嘎”声。
“清墨。”他忽然开口。“嗯?”清墨抬头,眼带疑惑,尚且不明白他叫她的用意。
她的手被一双修长温热的手握住,那手骨节分明,玉制一般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因长年习画艺被笔磨出的薄茧。
“你可愿嫁于我?”他开口道,声音柔软,却也带着期待和不安。
清墨的脸腾地烧了起来。
她不是不倾慕他的。
初见时的白衣翩翩公子,再见时九层章台楼上的落寞孤寂身姿,乌挫崖的不离不弃,生死相依,被囚禁时的淡静从容,运筹帷幄,登基时的威仪天成,君临天下……
她其实不是不倾慕他的。
然而……他不仅是与她相识的珩公子,他更是荀国的君王越暮珩。慕清墨不过是一介小小画师,至多是一个谋士,如何能与他相守?
清墨咬唇,摇摇头,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手上的余温在这带着凉意的夜晚迅速褪去,只余冰冷。
“我不能。珩,我可以作为不成阁的阁主,此生不背离,辅佐你,为你清除异己。然而我却……不能嫁于你。”
珩,你不懂。若我果真以一介画师之身嫁于你,你必然会为天下所诟病。我并不害怕流言蜚语,作为君主的你却不能背负沉于女色的罪名,你是一个明君,你不能因为我而被世人唾骂。清墨在心中幽幽一叹。
“清墨,你可是害怕我会落人口实?”她原是低着头,听见这句话后猛然抬头,震惊之色难以掩饰。
他却微微笑了:“清墨,你不必为我担心。”蓦地,他以额头抵住她的额头,浅浅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上,声音温软:“清墨,我会娶你做我的妻,相信我。”
他的眼睛如同黑曜石一般,耀眼又深邃。此时,这样的眼里,被整个她占据了。
一如汤汤春水,沉于其中,再不愿回头。
又过些天,师傅离开了。
他离开的时候对清墨说:“我要去找她了,以后不成阁就托付给你了。”师傅的眼里是化不开的暖。
就这样,师傅离开了,偌大的不成阁,也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清晨的朝堂。
越暮珩默默地端坐大殿之上,百无聊赖地听着臣子上奏。
他有些走神。
他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让清墨进宫,又如何才能让她不受非议地成为名正言顺的皇后。然而,正当他深思熟虑的时候,却被不识时务的人打断了。
“臣有本奏。”一名官员站出来。
“说吧。”他淡淡开口。
“如今陛下后妃之位皆是虚悬,陛下虽是忙于朝政,然则如今我荀国内无叛乱,外无强敌。陛下却也该是延续龙脉,以保我荀国昌盛繁荣的时候了。”
他一皱眉,本想随口拒绝,心中却忽然浮上一计,于是他转而点头:“爱卿说的甚是有理,事实上朕也正有此打算。既是已经决定了,那么不日,便将各家适龄闺秀的丹青呈上来吧。”
今夜,他或许必须要去一趟护国将军的府上了。
夜晚,天上飘着几朵云,半遮半掩住皎洁的娥眉月。而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此刻正趁着月色,悄悄驶向护国将军府。
夜已深,护国将军萧宇信洗漱后也正准备歇息,却忽然听闻下人来报说有人求见他。他有些不耐地挥手道:“不管是谁,都给我赶走!”
下人却诚惶诚恐地呈上一块玉佩道:“那公子说,您若是见到了这个,必然见他。”
萧宇信随手将玉佩拾起,细细端详了一番,神情大变,匆匆下榻迎接。
此刻越暮珩坐在正厅,默默地喝着茶水。萧宇信随即赶到,战战兢兢地跪在越暮珩面前:“老臣不知陛下深夜来访,礼数不周,还望陛下恕罪!”
萧宇信知道,皇帝深夜乔装出宫,必然是有要事,因此也不敢怠慢,心中隐隐发虚。
“免了,起来吧。”越暮珩轻啜一口茶水,淡淡开口。
萧宇信这才敢站起来,端详了一下越暮珩的脸色,谨慎询问:“不知陛下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想不到萧将军脾气倒是大的很,若是百姓深夜求见,萧将军也是命人赶出去吗?”越暮珩看着萧宇信那有些惊慌的表情,一笑道,“其实朕此次深夜乔装来访,乃是有事相求将军。”
萧宇信悚然一惊,低头恭敬道:“微臣不敢,陛下但说无妨,微臣必定竭尽全力为陛下办到。”
“明日选秀你应该知道吧。朕要你做的,就是将这幅丹青与你女儿的丹青一同呈上去,你可明白了?”越暮珩从怀中掏出一幅画卷,递给他。
萧宇信伸手接过,展开,只见画上伊人身着赤色衣裙,撑着绘有傲梅的二十四骨竹纸伞,眉心朱砂一点,傲然独立,气质清绝。
“可是老臣……老臣可只有菁羽一个女儿啊。”萧宇信低头,颤抖道。
“哼,跟朕玩这一套。萧菁羽确然是你的女儿,然而萧菁瑄就不是你的女儿了吗?!”越暮珩冷哼开口。
萧宇信一惊,更加恐惧道:“臣……并非有意隐瞒,实在是因为菁瑄她……是个痴女啊!”
“萧菁瑄的事朕早就知道了。”越暮珩看着萧宇信,微微扬起下颌,眼神深邃,“实不相瞒,这画上所绘者乃是朕的心上人。朕要娶她做朕的正妻,所以想要她来顶替护国将军您的女儿入宫为后。如此,您可享受无限荣光。当然,只有她想必你也必然不会信朕,所以,朕也让你的亲生女儿也一起入宫吧,朕赐她贵妃,位同副后。如此,将军你可愿意?”
萧宇信愣了一愣,再次跪下,欣喜道:“臣……谢主隆恩!”
第二日,坊间开始流传护国将军的府上发生的一件奇事。说是生下来就一直痴痴傻傻的萧家二小姐萧菁瑄竟然恢复神志,聪颖异常,想是上天庇佑,如今恰好碰上秀女大选,准备入宫呢!
沈丞相也听说了这件事,但却始终心存疑虑。于是下朝后,他拦住了递呈秀女丹青的小太监。“陛下说让我亲自给他拿过去。”
小太监一见是陛下最信任的沈丞相,不疑有他,连忙将手上丹青尽数交给了沈行安。
沈行安抱着丹青,来到一处破败的宫室。在积满灰尘的案桌上,他一幅一幅翻看过去。他不相信什么所谓上天庇佑之类的鬼话,他只觉得事有蹊跷,于是决定一探究竟。
翻找了不知多少幅秀女的丹青,他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容,除了眉心一点殷红朱砂,那分明就是不成阁的现任阁主慕清墨!
再看看题款:护国将军二女萧菁瑄。
“陛下……”一声幽幽长叹,就飘散在这许久不曾有人影的宫室里。
之后,丹青由沈行安亲自送到了越暮珩的手中。
“送丹青来的如何会是沈爱卿?”越暮珩正在批阅奏折,听见沈行安的声音后从桌案后抬头问道。
“臣是因为忧心陛下子嗣大事,所以希望和陛下一同甄选。”沈行安恭谨地低头回答道。
“朕的后宫之事若也要沈爱卿来费心,朕岂不是成了那不体恤下臣的君主了吗?沈爱卿,你且去吧。”越暮珩好似是随意道。
然而沈行安却不曾挪动脚步,只是安静地站着,用自己的行动回答了越暮珩。
越暮珩看着他,两人隔着一个桌案对视。良久,越暮珩皱眉一叹:“想必沈丞相必是已然知道了吧?”
此刻,沈行安方才猛地跪下,厉声道:“陛下,此举万万不可啊!清墨姑娘她是不成阁的阁主,她此生都只能,也只会是陛下的谋士。若陛下您贸然将她迎入宫门,陛下您想落一个美色误国的罪名吗?!”
“朕不是已经给了她身份吗,又是如何不能?”
“是,陛下确实是给了她一个明面上的身份,可她的身份却并不只有这一个!不成阁并不是简单的画阁,它与您的安危,与荀国的安危息息相关!怎可如此儿戏!慕清墨姑娘她已经是阁主,从此便不能再有其他的身份了!”
越暮珩看见沈行安如此激动,知道多说无益,当然他也不打算多费唇舌,直接问道:“若朕偏要呢?沈爱卿又待如何?”
沈行安一愣,随即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咬牙道:“那么,老臣只有将这一切公之于众,带领百官为民请命!并用臣的老命,以死明志了!”
越暮珩眯起眼睛,眼神锐利。他沉声道:“沈爱卿这算是在威胁朕?”随即又说,“朕说了要她做皇后,那么她就是皇后!莫非朕这一国之主的话也不管用了不成?你要以死明志,那么也可以。我荀国人才济济,你还怕找不到能与你沈行安相提并论之人?!”
沈行安脸色肃穆,沉声开口道:“那么臣便也只有一死了。臣的性命或许不足为奇,然而,陛下且记住,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若臣果真将真相公之于众,陛下也仍不怕她会成为众矢之的被万民唾骂的话,陛下就让她执掌凤印!”
越暮珩一愣,淡淡垂眸,咬牙,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下来,低声道:“果真……不行吗……”
沈行安看见他这样,也是于心不忍,侧头,低声开口道:“她或许可以是您的妃子,但是却绝不会是您的皇后!”
第一日,选的是丹青。
第二日,选的是人。
越暮珩告诉清墨,她现在的身份就是护国将军萧宇信那癔症不治而愈的小女,名叫萧菁瑄。清墨也不是愚笨之人,一思索便是明白了他的用意。
我说过,我会娶你。他看着她,眼眸温润,声音轻软。
如今,清墨也同众秀女一起跪在大殿之上,等待着他将那代表最尊贵地位的凤钗插入自己的发髻中。
他慢慢地走下来,一步又一步。明黄色绣龙纹的靴子在她的视线里越来越近,他的手上是一凤形发钗,其上的步摇随着他的走动而发出轻微的珠玉碰撞之声。
他终是走向了她的方向,清墨的心中隐隐期待,她的掌心一片湿滑,于是她更不由得捏紧了宽大的袍袖。
然而,头顶一沉的感觉始终未曾传来,她愕然抬头,却发现那凤钗早已然插在跪在她右边的所谓“姐姐”萧菁羽头上。萧菁羽脸颊上满是一片绯红,掩饰不住的激动和欣喜。
清墨却觉得她膝盖下的青砖如此寒冷,几乎寒到了心里。
清墨的手一直在发抖,然而她的脸上依旧是一片镇静。
她就这么抬着头,看着他一脸歉意地对着她无声启唇道:“清墨,对不起。”
而清墨在这样的状况下竟还能报之一笑,也同样以唇形轻轻回答道:“我没关系。”
墨恒元年,护国将军长女萧菁羽,性情温良,恭顺俭让,封温谨皇后。
护国将军次女萧菁瑄,慧黠貌美,才艺双绝,封清宜贵妃。
护国将军一门两位皇妃,一时风头无两。
对于清墨而言,却终究是,皇后不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