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卷一 人间劫 第二章 死生不复言(1 / 1)
慕越岚看着清墨失望的眼神,不禁微微叹息。“清墨,他不能来,那么自是有他不能来的理由。你不必焦急,他是必定会来找你的,到时你再向他要一个解释就是。”
她默然。
而身在不成阁的清墨,却不知此刻的荀国京都,繁华表面之下却是暗潮涌动。
今日,是三皇子越暮瑜归城的日子。他驻守边疆已近四年,边关安定,无贼寇入侵。如今圣上将他召令回宫,却不知有何用意。
不过人们纷纷猜测,圣上龙体目前是一日不如一日,然而圣上却迟迟尚未立储。他的膝下除却年幼早夭的大皇子外,只有二皇子越暮珩和三皇子越暮瑜。越暮珩有治国之才,越暮瑜亦有安邦之能。两人皆可堪重任,然而谁能成为储君,仍尚未盖棺定论。
民间的猜测也终归是猜测,无论任何流言蜚语都是不会撼动皇家的威仪的。今日,皇上亲自带着皇后及二皇子越暮珩出城二十里迎接三皇子越暮瑜的归来。
京都郊外二十里。
明黄色的华盖在强烈的阳光下显得天威十足,炽日炎炎,宫人们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一向体弱多病的圣上也感到有些乏力。
忽地,远处尘土飞扬,其间伴随着隐约的马蹄声。
“那是……暮瑜回来了吗?”帝王的声音苍老,带着微微的颤抖,似乎是为了那终于在近四年后回来的儿子而激动。他斜靠在座驾上的身躯因咳嗽而略略颤抖,却还是挣扎着想要坐起。他的五官硬朗,仿若依稀可见年轻时出众样貌。然而他的脸上却泛着沉沉的死气,似是已经病入膏肓,药石罔用。
“父皇,确实是三弟回来了。”珩公子,又或者说越暮珩,笑着说道。微微眯起的眼睛极好地掩住了其中的情绪,显得迷离而不真实。
远处的风尘中,一骑人马渐渐清晰,为首一人身着银白铠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马蹄声渐近,最终归于寂静。铿锵之声起,越暮瑜单膝跪在圣上龙驾前,高呼:“父皇长乐安康!”
越炘刃伸手扶起他,轻轻掸去他肩上的灰尘。“旧事就勿要重提了,今时今日,回来了便是最好的。”越暮瑜蓦地一惊,随即低头恭谨称是。皇帝哈哈一笑,揽着他的肩膀转向越暮珩道:“快过来见见你二哥,几年间他也变了不少,不过对你倒是颇为想念的。”
越暮瑜随之转头,默默地看着自己的二哥,忽然一把将他抱住,语气轻缓却凶毒如镰刀。“二哥,你想不到我还能活着回来吧?父皇跟我说,你变了,我当然相信你变了,因为我也变了。鹿死谁手,却还尚未可知呢。”
越暮珩眼瞳一缩,也抬手用力地回抱他。“那么,就让我看看你比起当年到底成长了多少吧。”
是夜,宫中大宴。
皇宫中上下满是一片欢腾之色,为了三皇子的归来,皇帝特地为他大摆宴席,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而风头正盛的两位皇子并排坐在席间,好似是一片兄友弟恭之景。
“二哥,如今你可是作好准备了吗?”
“三弟这说的又是哪的话,我可是一直都准备好了的。”
“呵,当年那倒确实是一条好计谋。”越暮瑜笑意不减,“但却着实阴毒了些,二哥真是好谋算。”
“哪里,当初是三弟太不谨慎,与你二哥我又有何干?”
“如何都好,如今我既能归来,那自然便不会再如同当年一般任你摆布。二哥,我绝不会忘记,你那高贵优雅的母后如何恶毒地栽赃诬陷,害死了我的母妃。”
“从当年直至现在,我自是从不曾小看于你。”越暮珩轻笑,抿下杯中酒,“你既是我唯一不曾夭折的,一脉相承的兄弟,我又怎会小瞧于你。”
是夜,宫中宴会刚刚散去,但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欢乐气息。
越暮珩站在大殿外的扶栏旁,一半脸在月光照耀下显得略微柔和,另一半脸则藏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想不到越暮瑜他竟能从那个地方回来,是我小看他了。越暮珩这样想着。
“殿下。”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旋即转身,看见一张苍老而眼里犹存锐利的脸。
“沈大人。”他却是一笑,“大人怎的不曾回府,尚还逗留在宫中?”
那沈大人却不曾回答,只是上前一步,眯着眼,轻声道:“殿下恐怕也不曾想到三皇子竟还能被召回都城吧?”
“确实不曾。”他眉头微皱,回答道。
“如今三皇子虽无兵权,但那边疆的三万士兵却对他极是拥护。如今陛下龙体欠安,臣斗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是有朝一日陛下驾崩,若是传位于您只怕他会立刻起兵,届时只需振臂一呼,我荀国边疆或会失守……况且,前日书房我有意试探陛下圣意,却似是……有意于三皇子。”沈行安声音沉稳,话中却是不容忽视的阴狠。
越暮珩下颌紧绷,许久方才放松。“父皇竟然……即便他曾做了如此大逆不道的事,父皇竟仍然能原谅他。父皇果真宠爱那个女人,即便她已经死去多年了。”似是想起了什么不愿想起的事,他眯起眼眸,“丞相大人尽管放心,若有必要的话,我当然会提前动手。”
沈行安沉沉点头:“那便好,相信殿下是杀伐决断之人,必定不会让老臣失望。”他一拱手,缓步离开。
越暮珩却是站在那里,久久。
在他尚且还不懂得何为城府何为手段的时候,他是真的很喜欢去那个叫做茗妃的女人那里,与弟弟一同玩耍。大哥比他年长些许,却总是会用一种厌恶的眼神看着他,他不愿面对哥哥那样的神情,宁愿去找自己最小的弟弟。
可是有一次,他还不曾走到茗妃的宫门外,就听见了自己的母亲,也就是当今皇后的声音。“茗妃,你可是不愿承认与侍卫暗通款曲吗?”
却无人回答。
他轻手轻脚地跑到了宫窗之外,用手指戳破一个洞,从洞里看向其中。
只见茗妃被几个宫人按在地上,发髻散乱,不复平日高贵。只是她的脸上依旧从容不迫。她的身旁,也跪着一个有些衣衫不整的侍卫,瑟瑟发抖。
“哼,果真嘴硬。”他的母后对此冷冷一笑道,“既然是捉奸在床,你竟拒不肯认罪吗?”
“臣妾实在是无罪可认。”茗妃低着头,声音平静地说。
皇后眼神蓦地一凛,复又收敛。伴随着一阵环珮碰撞之声,他的母后已然蹲下身去,修长的手指猛地捏住茗妃的精巧的下颌,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不久,茗妃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一滴眼泪划过腮边。随后,她低头,颤抖着轻声说:“臣妾……认罪。”
皇后此刻已然站起身,居高临下,眼里一片不屑之色。“那么,依宫刑,私通的妃子须受绞刑,以糠塞口,以发遮面,终生不得入皇陵。”皇后一顿,“然而至于这个侍卫么……马上给本宫拖出去,立刻杖杀!”那侍卫一听,顿时晕了过去,下身不雅地流出淡黄色的液体。
皇后有些嫌恶地以袖掩鼻,脸上的神情是脂粉也盖不住的毒辣阴狠。此时,越暮瑜正好从外面玩耍归来,看见这一幕,立刻扑上前去死死地抱住茗妃。“母妃!他们为什么要抓你?!”茗妃手脚皆被钳制,她只能用慈爱的眼神默默地看着他。
他似乎懂得了什么,转而跪下拉住皇后精致的裙摆:“皇后娘娘!我的母妃她并不曾犯错啊!求求你放了她!求求你!”
皇后再次蹲下身,以手抚摸他的脸,洇成血色的指甲轻轻划过他的皮肤,犹如嗜血的艳鬼。“你的母妃已经犯错了,犯错当然就要受惩罚,阿瑜你说是不是?”忽然语调一转,“还不快给本宫把他们都拖出去!”
年幼的越暮瑜眼中,尽是惊恐和无助。
越暮珩不知道当年自己的母后到底对茗妃说了什么,直到已经成人的他,站在母后的凤座前,问出当年的真相。
母后仍然如同的当年一般威仪尊贵,只是眼中多了许多沧桑和疲惫。
“你想知道吗?”母后笑了一下,其间满是被岁月摧残的无奈。“罢了,该知道的,终究都会知道的。”她俯身从凤座的暗格里取出一个不起眼的檀木盒子。“珩儿,你想知道的,都在里面,但是切记,不到万不得已,切莫要公之于众。”
那一天的夜里,越暮珩辗转难眠,他的脑海里充斥着在那盒子里看到的东西。
那已经足以击垮越暮瑜。
又是三天漫长的等待。
清墨日日等待着,希望他能到来。不安,焦躁,彷徨。他会来吗?他或许不会来了罢,清墨想,这已然是第三天了。
远处似是有模糊人影,然而心烦意乱的她却不曾在意。正当她转身准备回房时,熟悉的清朗声音在身后响起:“清墨竟是如此不愿见我吗?远远看见我便要离开,珩竟不知自己居然如此不招人待见。”
清墨心里一时激动,抱着画卷猛地转身,却蓦地撞上了一堵白墙,画卷掉落在地,滚动着铺展开来。
他抬手扶着她站稳,看着地上铺展开的卷轴,欣然一笑,旋即蹲下身将它拾起,打开,端详了许久方才说:“好丹青。清墨不愧是不成阁的人,果然画艺超群。”清墨心里突然一跳,忽然觉得十天的等待都值得。
“抱歉,家弟时隔多年从远方归家,父亲令我亲自迎接,是以珩失约了。”清墨微微摇摇头,只要他能来,就好。
“今日我需去章台楼与人一聚,你可愿与我同去?”清墨一愣,她去或许有些失礼吧,毕竟她与他并无太多的瓜葛。
似是看出了清墨的顾虑,他挑唇一笑,“清墨不必忧心,不过是一位老友相邀,他听说我认识不成阁的人,于是特地求画罢了。”
昨日,他收到好友阡陌遣侍候的童子送来的书信,信中说道:“内子近日不知何故,欲求不成阁中人画作一幅。然而为兄与不成阁平素并无甚往来,今内子相逼,向君求取实属无奈。如君可行之,明日章台楼八层一叙。兄司徒阡陌。”
看了信后,他抬眸看向那送信的小童,微微笑道:“你家主人可是把我的名牌给了你吗?”否则普通的童子哪里入得了这皇子府。
小童忽闪着明亮的眼睛看着越暮珩道:“是呀是呀,昨日主人为了什么画的事儿被夫人暴打了一顿,不得已就修书一封,扔给我这块牌子让我来皇子府找您呢。”
他一笑,就知道是阡陌那个妻管严。说起来倒也有趣,他与阡陌认识却也是因为他在章台楼时被夫人暴打,而他出面制止,从此便相识了。一次偶然中,阡陌不经意间知道了他的皇子身份,却仍然待他一如往昔,这也令得他对这个朋友更加珍之重之。
如今友人“有难”相邀,他自是会如期赴约。
“如何,你愿意一起去吗?”
清墨点头道:“既是求画,那么自然是可以。”
坐在马车上,一路颠簸。
一开始,清墨尚且还在为能与他同乘一车而暗自欣喜。渐渐地,她却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章台楼明明是坐落在京都东侧,这辆马车却带着他们去往南侧。而清墨记得,南侧那里明明就是……乌挫崖。
清墨转头想要告诉珩公子,却看见他眯着眼睛,其中精光暗敛,显然是早已发现。
似是察觉到清墨的视线,他轻轻地捏住她的手,微微往下按了一按,好似是叫她稍安勿躁。清墨却不禁为这小小的动作晕生两颊。
不久,他放开了她的手,俯身,从座椅下的暗格中拿出一柄长剑,隔着门帘猛地刺穿了那车夫的身体,门帘上血花四溅。
作为皇子,被人偷袭的事情总是时有发生,因此他总是随时带着刀剑,以备不时之需。
那车夫被刺穿后却并未有反应,珩公子的眸子一眯,猛地打开门帘,原来那车夫竟是早已经死去。此刻却猛地从车顶跳下三个黑衣人,珩公子迅速扔了一柄匕首给清墨,旋即探出马车站在车前的横挡上与他们搏斗。
清墨并没有随着他一同出去,她心知待在马车里方才不会给越暮珩徒添麻烦,然而黑衣人却仿佛是不肯放过她。一人将剑从后方刺入,虽不致命,却也是划伤了她的手臂。
似是意外自己竟未命中,那黑衣人又刺一剑。这次也并未伤着清墨,但他并未放弃,索性在前方准备夺门而入。
越暮珩一人面对两人已是吃力,再来一人他自是抵挡不能。那人与他缠斗一会儿,终是格开他的剑一矮身进了马车。
珩公子一时略微有些焦急,手上章法却不曾忙乱。
然而那黑衣人却准备一剑结束清墨的性命。清墨好似认命似的默默地闭上眼。他看着清墨,倒是觉得省事,猛地向着她右胸一刺,却发现竟是受到了一股阻力。
清墨抬手用左手挡住了他的剑,藏在袍袖里的右手握住匕首猛地扎向他的腹部,喷涌的血液浸润了她赤色的裙装,温热地喷洒在她的脸上。
直至死去,他也仿佛带着一丝不可置信。清墨将匕首拔出,转身砍向他握着剑的右手,将长剑夺下,反手将剑插入他的胸膛。
这一连串动作如此迅速,完全超出了清墨的极限。她的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湿,发丝一缕一缕粘在她的脸上。再看看她自己的左手,已经被长剑整个贯穿,血液顺着手腕落下,滴在了马车的地板上。
再看看外面,马车已经在无人驾驶的情况下逐渐驶向乌挫崖。而且由于刚才的一番打斗,马儿已经被惊到了,因为挣脱不得,马车的速度更是陡然加快。
这样下去,清墨和越暮珩势必会和马车一起坠崖!
清墨探头看着连接着马匹和马车的绳子,那竟是用厚实的牛皮细细搓捻而成,她试着用匕首想要割断它,然而却极是吃力。眼见着马车就要到崖边,她心急之下,对着珩公子大喊:“珩!跳车!”
他一愣,随即发力将两人挡开,转身拉着清墨一同跳车。
那两人自是不傻,也随着他们一同跳下了马车,几人一阵翻滚。
马儿长嘶,带着马车一同掉下了悬崖。
珩公子起身继续和那两人缠斗,然而,他们仿佛有目的般地逐渐在将珩公子逼往崖边。清墨悚然一惊,不容她思考她的身子已然扑了过去。当是时,珩公子正好掉下悬崖,她用尽全力伸出手,总算是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们就这么吊在悬崖上,通过清墨的手臂连接着。一个黑衣人上前,想要将她和他的手分开,珩公子却将手中长剑掷出,那黑衣人一躲,却也掉下悬崖。
剩下的黑衣人见同伴掉下,倒也不慌张。他走到清墨身旁,试着想要掰开她的手,却冷不防被清墨用匕首刺伤。
那人复又起身,俯身拾起长剑,对准清墨的肩膀猛地向下一刺。清墨只感觉肩胛一凉,随即是钻心的疼痛。
肩膀的疼痛使得清墨有些力不从心,更何况掌心中血液的滑腻让她有一种珩公子在渐渐往下掉的感觉。
珩公子蓦地瞪大了眼睛,想要掰开清墨的手,然而她却用尽所有力气握紧他。他皱眉,低吼道:“清墨,你快放手。”即使是这种时候,他却仍然毫不慌乱,只是眸子里带了些许心疼。“我……我绝不会放开你的。珩公子,我不会让你死!”清墨咬牙道。
此时,那黑衣人见用剑刺穿清墨的肩胛骨也不管用,索性将她抬起,连着珩公子向悬崖的外侧挪去,打算让他们两人一同掉下悬崖,粉身碎骨。
清墨的身体腾空,一寸一寸缓缓向外移动,珩公子也正在一点一点的往下掉。
肩胛骨上的伤口真的很疼,由于失血过多,清墨的意识渐渐地有一些模糊,血液顺着清墨的手腕,滴到珩公子的脸上,溅开血色的花朵,妖冶的美。
最终,两人还是掉了下去。
清墨在半空中回头,只见黑衣人蒙着脸,看着正在掉落的他们,一双眼里毫无波澜。
忽然,他们两人下落的身体猛地一停,好似是被什么拦住了。清墨身下传来珩公子略带喑哑的声音:“是一棵树接住了我们,不过,树枝太细,想必是撑不了多久了。”
果然,不到一刻,树枝传来恐怖的“吱呀”的声音,接着,两人的身体再次下落,重重砸在地面上,
清墨似乎听到了潺潺水声。
清墨想,徒儿或许再也回不了不成阁了,师傅,对不起。
最终,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