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卷一 人间劫 第一章 谁家少年郎(1 / 1)
烟花三月,荀国京都刚刚褪去冬日萧索,入眼之处尽是新绿,细雨如油,青石板的道路仿佛也带着春雨的润泽气息。
在这烟雨朦胧之中,桥上行来一抹红。而细看,才发现原是一把绘有傲梅的二十四骨竹纸伞。伞面微微抬起,一只素白修长的手轻执伞柄,伞下是一袭繁复的赤色衣裙,随着主人的步子,迤逦而行。
此时慕清墨恰从不成阁离开,不成阁门口就是京都最冷清也是最悠长的拱桥。然而这拱桥却有这样的说法,若是互相爱慕的两人一人一头走完这座桥,就能生死相守。
迎面走来一个男子,令清墨不期然想起这传说,他宽大的白袍在模糊的细雨中显得清绝秀致,他一步一步走来,就像宣纸上蜿蜒的写意水墨,雅韵天成。
随即她却是不禁为自己的异想哑然失笑。我与他既不曾互相爱慕,又何来生死相守?那白衣却在她眼前一顿,带起一圈涟漪。清墨一惊,蓦然抬头,却是惊鸿一瞥,望进一双墨潭一般的瞳仁。清墨一愣,她复又低头。
“姑娘可是不成阁的人?”她又轻轻抬头,微微扬起下巴,凝视他许久,看着他沉夜一般的眸子,轻点下颌:“是,公子是否为求画而来?”他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非也,在下欲见阁主,不知慕阁主在否?”
清墨终于明白那一抹笑容来自何处,想来他是知道她是会为他的这句话而惊异的,毕竟,不成阁是那样的存在。
不成阁之“不成”二字,据说是初代阁主取自诗句“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然则名字虽如此沉郁,天下间最好的画手却皆出自不成阁。其每一届阁主更是天子唯一御用画师,除帝王之外几乎无人得见。每一代阁主都会收留十个弟子,成年之时给予试炼,试炼的胜者即是下一届不成阁阁主,败者将离开不成阁,再不得回归探望。清墨如今亦是阁主弟子之一,明年便是师兄师姐们和她成年之时,也是接受试炼之时。
是以当他说要见师傅时,清墨心中不禁惊讶万分,此人到底是何身份?
一袭白衣飘然占据了她的视野,它离清墨的脸如此之近,她甚至清晰地看见了其上繁复的金线绣饰,伴随着一阵沁人的冷香,一转眼她的纸伞已移手他人。
他比清墨高出许多,他略低头,她只看得见他雅致的下颌,他带着笑意的话从她的头顶上传来:“我不过是慕阁主的朋友,见他只因早先便已相约,姑娘可莫要胡乱猜测。”
清墨的脸烧了起来,她偏开头,仿佛不想让颊上的酡红失了不成阁人的风范,好在头发够长,他许是看不见她的失态的。“公子且跟我走吧,师傅此刻并不在房中。”
竹林。
茂密的竹林之中独辟了一条鹅卵石小路,缓步行走,自有一股清新的悠凉,一如王右军的《兰亭序》中所描述的“茂林修竹”,自有一番趣致。慕清墨的师傅极其喜爱竹,也是一个竹一般的谦谦君子。而他笔下的竹,清净淡雅,自成风骨。
路的尽头,是一座掩在竹林中的木质长廊,长廊过后又是一座亭台,中有桌椅长榻,而她的师傅,不成阁阁主,慕越岚,最喜在此处作画品茗。
“师傅,有人求见,称是您的友人。”清墨低头,站在那男子身后,恭敬出声。慕越岚已近不惑之年,许是过早经历了太多人生百态,他的身上带有一种沉凝的气质,沉淀出一种淡然和从容。
慕越岚手中拿着一本书,斜靠在软榻上,月牙白的长袍曳地,缓缓抬眼,看清来人之后继而微笑:“呵,清墨你可真是帮了大忙,我正担心无人带他来我的竹林,却叫你碰见了。他确是我的友人,你叫他珩公子就是。”说着,语调一转,对珩公子道,“你不是写信说早上即到,此刻却已至午后,你可是失约了。”
这位珩公子却未言语,只是一笑以作回答。他侧头,看着清墨,眼瞳微眯,随即轻笑道:“原来你是叫清墨吗?”她的心就仿佛是一块浸水的抹布一样被拧紧了,刚刚才褪下些许温度的脸再次烧起来。
他忽地笑了起来,打趣道:“越岚你这小徒弟看着正派,想不到却极是有趣。”慕越岚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旁,用手上的折扇轻轻敲打他的肩膀,摇头无奈道:“你可莫要再拿她逗乐子了,诚然如你所说,我这小徒弟不过十七,看着着实板正,实际上却老实羞涩得紧。你莫要再调笑她了。清墨,你不是要去染颜斋采买些工具吗?那就快去吧。”
清墨顿时如蒙大赦,带着一腔尴尬与羞涩离开了竹林。
当她离开竹林之后,珩公子和慕越岚脸上的调笑之色尽敛,气氛变得凝重而滞涩。声音回荡在竹林中,沉闷晦暗。
“父皇说最近纪尹王上书,中言希望来京都探望世子,特地让我来问问叔父的意思。”
“纪尹王屯兵已久,让他留在封地只怕后患无穷,反倒不如将计就计。”
“父皇也是这等意思。但是珩还有一事请叔父指教。”
“罢了,你说吧。”
“暮瑜不日归来,叔父,珩想……”
“阿珩,你心中其实已有决断不是吗?却又何必再来寻求我的肯定?”
“呵,珩只不过是希冀能得到叔父的认可。”
“明年我就会卸任阁主,到时你又待如何?”
“叔父心中可有人选?”一顿,声音略略带上了些许笑意,“可是清墨?”
“清墨……她确是有秀绝的画艺,然而她太简单,若是她知道了不成阁不仅是画阁这么简单,她到时又该如何面对其间勾心斗角?”
“叔父,莫要着急。明年试炼,可见分晓,我看着她倒像是不错的人选。”
此时,清墨已走到京都最繁华的街道。中有一家店,门脸虽小,客人却是往来络绎不绝,其间墨香隐隐,匾额上书“染颜斋”。
染颜斋是远近扬名的文房四宝斋阁,多少画师文人在此一掷千金,只为寻一些趁手的文房四宝,当然大多都是能满意而归。
她径自走进染颜斋,伺候的小丫头羽笙迎上来,在她身旁轻声说:“清墨小姐,夫人在内间,您且跟我来。”
她领着清墨缓步推开一扇装饰略显朴素的小门,事实上,门后别有洞天。
里间不似店外拥挤,十分宽敞。一副又一副白玉珠帘将这房间层层隔开,隐约可见对镜梳妆的女子身影。然而仅一个背影,就是无限风情。
“倾鸢夫人,清墨又来叨扰您了。”清墨话落,里间的身影轻轻一顿,随即起身向外踱步而来,伴随着一阵珠玉碰撞之声,倾鸢夫人已然出现在清墨眼前。
这真是一个很美的女人,她的脸上似是笼罩着迷雾,但却觉得雾气后的脸容美极艳极,而她的眼如此清澈,就像浸润人心的清泉,清透干净,一举手一投足,袅娜多情。
“哎呀,清墨你又是来采买笔和砚台的吗?”倾鸢夫人在清墨眼前坐下,一手端起桌上的香茗,轻啜一口。
“清墨每次前来都只为这件事,夫人您可是知道的。”清墨扬唇一笑。
“那是当然,我已为你备好了一份,你大可直接带走就是。”一顿,又笑道,“几日后即是花灯节,羽笙这丫头孩子心性,早早便向我告了假,你呢?可有兴趣前去一观吗?”
“自然,夫人如此宝贝那丫头,若清墨不替夫人看着点,岂非对不住夫人的笔墨之恩吗?”清墨随即扬袖,掩唇一笑。
花灯节。
京都是荀国之中最繁华的都城,这里的花灯节自然也热闹非凡。街巷之间都挂满了绚烂的灯盏,人们也纷纷离家,戴上面具一起欢度节日。
“清墨,你看这个花灯好漂亮!哎哎清墨我看见一个更漂亮的!”在染颜斋外,羽笙从不叫清墨为小姐。她兴奋地拉着清墨的袍袖大呼小叫。听着她的聒噪,清墨无奈一笑,只得随着她的拉扯往前汇入人流。
忽然,袖角蓦地一松,她一回头,却发现原本一直拉着自己的羽笙已然不见了。她有些焦急,然而她也只得向着来路寻找。蓦地,清墨似乎看见了羽笙戴着的银色面具。这银制面具是不成阁独有,她今日也给了羽笙一个,想着即便是果真羽笙被歹人劫持,应该也不会有人一点不顾及不成阁的面子。
清墨向着那银色的面具拨开拥挤的人潮走去,想着那只怕是羽笙回来找她了。她拉住那人的手,微微嗔道:“好你这丫头,果真玩心极重。可是叫我好找啊你!”却忽然发现这手不似羽笙的手娇小柔软,却反倒指节修长,肌理分明,宛如玉制一般。清墨蓦然抬头,发现同是戴着面具的这人竟比她高出许多。
“清墨小姐可是在找人吗?”一把温润的嗓音带着微微笑意从面具下传出。是了,这样的声音,任谁听过一次都不会再忘怀。
“珩公子……”是的,他就是慕越岚的友人,那位珩公子。戴着面具,清墨只能看见他轻微扬起的唇角和雅致的下颌。
蓦地,他摘下了面具。他的身后是暖黄色的各种彩色花灯,还有仿佛永不停息的人流。这些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就像不止息的河水,他的眼眸宛若上好的镜面,里面倒映的是明明灭灭的光亮,还有看着他的她。
就这样,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只有他们两人似乎静止了一般,这个姿势仿佛会停驻到地久天长。
他反手抓住清墨的手,打破了静谧。“烟花宴即将开始了,我倒是知道有一个好地方可以看到京都最美的烟火,跟我来吧。”他的手真的就像玉制的一样,宽大的,带着温凉。她启唇,想要说什么,他却开口打断了她。“你不必担心你那小丫头,若是找你不到,她到时自会回不成阁。”原来他以为羽笙是不成阁的人。
其实清墨又何尝不知道若找她不到羽笙自会回染颜斋呢。她只是想和他说点什么,再说点什么。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章台楼是京都最高最奢靡的酒楼,楼中一共九层,越有钱、有权、有名,你自然就能登上更高的楼层。这里是豪奢之地,是达官贵人的一掷千金之所,是京都上层社会身份地位的象征。
他带清墨走进章台楼,一名侍女随即迎上前来:“两位想要去往几层?”
珩公子默默抬手给她看了一块玉牌,那侍女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带着惊恐的诧异,随即便收敛了,更加恭谨地低头,“我明白了,您和这位小姐请随我来。”随即转身走上台阶。
她是曾与慕越岚来过章台楼的第八层的。于是她心里不禁暗暗猜测此次他能带她走上第几层,想来他既是师傅的友人,也应是第八层吧,清墨心中这样想。
谁知那侍女却只是径直带他们走上最神秘的第九层。第九层其实并不如清墨想象中富丽堂皇。里面四周都挂着深蓝的帘帐,中间一套简单的桌椅,上面摆放着紫砂的茶具。
“这就是我说的好地方。”珩公子微微笑着对清墨说道,随即挥手,示意侍女退下,侍女一福身,转身离开。“珩公子……”清墨话未曾说完,却发现他正蹲下身,一盏一盏地熄灭四周摆放整齐着的烛台。听闻清墨的声音,他略抬头,看着她道:“清墨可是不愿意助珩一臂之力吗?”清墨耳尖一烫,快步走过去帮忙。
当吹灭最后一盏烛台,整个九层猛地黑了下来,所有的光亮如今都来自于扶栏外被花灯照亮的京都,那么美丽,就像即将破碎的浮生一梦。
“要开始了。”他忽然这样说。珩公子的话音未落,一点光芒曳着长长的尾巴迅速升上天空,在深蓝色幕布中绽开一朵金菊,仿佛是呼应一般,更多的光点升上天空,绽放出一片花海。
烟火的明亮光芒照亮了清墨和珩公子的脸颊,闪烁明灭。
很久之后,清墨才轻轻开口:“珩公子,谢谢,真的很美。”清墨只能这样说,来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情,然而却许久没有听见回应。
她略带疑惑地侧过头,却看见他的脸上同时带着欣喜和落寞,他透澈的眼瞳里盛开着暖黄色的花朵,闪烁着,映照出一点孤寂落寞。他的袍角混着发丝随风上下翻飞,转出冷清的弧度。
她就这么仰头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很久很久。她的心里总是觉得,他带给她一种仿佛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什么都还未发生的时候,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陪伴了很久,久到模糊了时间的概念,只有两人依偎取暖,赶走内心的寂寞。
很久以后她身处火场,火的光芒让她想起了这一夜的焰火,如此美丽,但过于短暂,盛放过后,就是尘归尘,土归土。
清墨是慕越岚捡回的孤儿,从小就和慕越岚学习画艺,学习之余,也会问他一些由于小孩子的好奇心所独有的,奇奇怪怪的问题。甚至连一贯淡然的慕越岚都大伤脑筋。
有一次,她突然问慕越岚,什么是相公。他一愣,许久没说话。
就在她失望地以为慕越岚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蓦地开口,声音像是一缕轻烟,随时会消散在空气里:“就是你命里的良人,他会守你一世长安,护你一生欢颜,莫失莫忘。”
少不经事,总算长大后有了些历练,也知道了何为良人,何谓一世长安,只是,清墨始终看不懂他对她说起这话时眼中那一抹迷离。 此时,珩公子站在这里,看着窗外的焰火,她蓦然想起这段积灰的记忆,她想,她与他哪怕无份,但也有缘。
此时他似是感觉到了清墨的注视,回头看她,忽而一笑:“怎么了,此处风景独好,而清墨却无心美景吗?”她还在看着他的眼,他这一问,让她愣了一愣。“珩公子……”“叫我珩,我也叫你清墨吧。”一顿,又说,“今夜良辰美景,若不能留驻着实可惜。清墨,我听你师傅说你画艺卓绝,你可愿将今夜的图景绘成丹青赠予我?”
想不到他竟提出这等要求,不过,也不是什么难事,她自是答应的。“自然可以,不知你何时来取?”“七天后,我去不成阁寻你,莫要失约。”
清墨郑重点头:“清墨必不会忘,七天后,君子之约,一诺千金。”他却突然笑了出来,似是有什么极为有趣的事。“哈哈哈!清墨,你何必如此慎重。不过一幅画而已,你委实不需如此紧张的。”他止了笑,眼眸略弯,“就这么说定了,现在,我送你回不成阁。” 当清墨回到不成阁中她的房间内,铺开七尺宣纸,勾皴点燃,繁华绮梦敛于笔内,蕴于画中。
她用了六天来完善着这幅丹青,不停地修改着,望做到尽善尽美。她想给他一幅最完美的画作,最终,她终于认为,已经没有可以修改的地方了,此时已是第六天的傍晚。
想着明日就是他来取画的日子,清墨将画幅细细装裱,以天青色底纸相衬,以紫檀木画轴相托。他应该会喜欢的吧?这样想着,清墨渐渐沉入了梦乡。
这样一睡,就到了第七天的早晨。
趴在案桌上睡了一宿,全身酸疼难耐,醒来不久,清墨正想知道此刻是什么时辰,却是一阵敲门声。
来人正是慕越岚。“师傅,现在什么时辰了?”“申时了。昨夜我看你的房里灯一直亮着,想来你大概睡得晚,是以此时方才来叫你。”慕越岚这样说着,在她房里的木椅上坐下。
“师傅,可有事吗?”清墨尚未如何清醒,眼前一片朦胧。“我知你和珩公子有约,他今早托人捎信,道,他不能如约前来,十分抱歉,想来他的一诺或是不值千金的。”
清墨猛地清醒了,她心中尽是失望。他不能来了吗?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