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第四十二章(1 / 1)
许久不见,你以为你已记不真切她的习惯、她的声音甚至她的模样,可是一旦当你见到她,你就会发现你与她所有细至毫微的细节都已经刻进了你的骨骼。
涂然见到颜宿茉的那一刻,所有纤毫情节都四面八方地涌来。八年前的雨,五年前的雪,他忽然懂得了它们落在人间的理由。
都说暗恋是一场纯真的闷骚。
他很小就认识颜宿茉了,她父亲颜道恺是他父亲的朋友,颜宿茉比他大六岁,从小跟颜道恺学习美术,每次去他家,都会手把手地教他,爸爸经常不在家,妈妈比他还像小朋友,虽然他不是敏感的孩子,可是感到孤单的时候,身边常常只有颜宿茉陪着他。后来他们长大了,颜宿茉和颜教授一起在蓝岛美术学院教书,他也成了蓝美的学生。
喜欢上她的时候才只有十六岁,其实迟钝得并不知道那是喜欢,他不像那时大多的男孩会在喜欢的女孩面前恶作剧,他只会用他的方式单纯地对她好。后来莫名地变得小心翼翼,不敢被别人知道,也不敢被她知道,骑着脚踏车跟着她转街过巷,看到对她献殷勤的男老师会有小小的不开心。
她对他说,“小然,如果以后有机会,老师就和你一起画一部作品,你愿意吗?”
“愿意。”
“那你觉得叫什么名字好?”
他的眼睛转了转,可爱的酒窝因为笑容变得明显,“叫《宿茉》吧?”
颜宿茉很开心地说好。
十八岁,他似乎隐隐约约知晓了对颜宿茉的心意,某个雨夜他向她表白,被她无情地拒绝,第二天再去找她,她却突然人间蒸发,只给他留了一袋茉莉种子。
他将种子变成了茂盛的茉莉,花开不败,也一笔一笔地画出了一本厚厚的《宿茉》,可她始终没有再回来,甚至连亲生父亲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二十一岁,他得到了一些她在日本的线索,他带着《蒲牢》来到日本,一举得到了当年角川新人赏的大奖,漫天大雪,他孤单地走在街头,也许是上天想圆他一个梦,他一抬头真的就看到她,虽然最后得到的是她又一次的杳无音讯。
他和颜教授都知道颜宿茉不是任性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地让他们担心,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们最不愿意相信的就是她病了。
他跟着阿空的妈妈来到医院,颜宿茉还在抢救,他在手术室外面焦急地等了一夜,她被推出来的那一刻,他的视线马上模糊掉,他真的很多年没哭过了。他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瘦到只剩一把骨头的人是她,他很快通知了颜道恺。
***
颜宿茉醒过来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这里应该是天堂吧,否则怎么会见到涂然。
她记忆中的大男孩,脸上是再熟悉不过的笑容,温柔地看着她:“病了要说出来才是好孩子啊。”
过了很久她才知道她没有死,眼前的一切也不是梦,她勉强地扯出了一个笑容,“小然。”
涂然陪她坐了一会,电话突然响了,是戚白。他从病房出去,“戚白。” “涂然你在哪,你知不知道不群昨晚连夜回国了?”
戚白的问题让他恍过神来,他昨天知道颜老师可能有生命危险,心急如焚地赶到千叶,浑然不觉把不群一个人晾在新宿一整晚。
涂然来不及向戚白解释,立刻打给不群,意料之中的关机。
他很想马上追回去向她解释任她处置,可是颜老师那种情况,他不可能撇下她,以后找机会求不群原谅他吧。
涂然只是正常人的一般思路,可惜不群比他想象中更喜欢他,也比他想象中更脆弱,他永远不会知道不群是带着怎样的绝望离开日本的。
颜宿茉看涂然回来时的表情,就知道刚才那通电话里一定发生了他觉得很严重的事。
“怎么了吗?”
他没回答,坐到她床前,看见果盘上的苹果,“想吃吗?我给你削一个。”
她哪里还有力气吃苹果,努力地摇摇头。面前的人却像只想玩一样,还是拿起一个,自顾自地削。
他穿着一件纯白的衬衫,笨拙而执著地削着苹果。记忆里,他给她削过很多次苹果。几乎每次都是在画室,她那时候事情不多,下了课也不离开,整个下午全部贡献给画室,不知道他怎么就认定自己喜欢吃苹果,从某一天开始,他下课之后也不走了,先去洗洗手,然后坐下来,一刀一刀地凌迟一个苹果,削到一个他差不多满意的造型,笑眯眯地递过来。画室那种环境怎么适合吃东西呢,她拒绝了好多次之后,终于被他打败了,答应他下课之后先吃了他给的苹果再继续画画。
可怜一个追求完美的艺术家,每次得到的都是一个被削成N面体的苹果,一般来说,她会在强迫症的驱使下拿过那个苹果,以及他手里的刀,先把它削成一个完美的正球体,然后在他的“殷切”注视下一口一口啃掉。
她还记得他说:“老师,每天吃苹果,医生远离我。你每天都无精打采的样子,要好好吃东西知道吗?”明明十六七岁的人了,说起土话也不害臊。十年了,他怎么一点都没变呢?苹果还是削得不成形状,皮断掉的时候还是会偷看她一眼,柔软的发,白白嫩嫩的脸,笑起来温暖的样子,仿佛还是那个记忆里的少年。八年前那个雨夜,她拿着化验结果失魂落魄地淋了一夜雨,回家时看见他也是白色的毛衣裹件风衣,撑着伞等在她家门口。他慌张地跑过来,二话没说脱了风衣罩在她身上。从她包里找钥匙,打横抱她进门。
那晚,他说:“老师,我喜欢你,是想娶你做妻子的那种喜欢。”
她当然拒绝,就算不是因为癌症,她可从没想过要和自己的学生发生什么 ,遑论此刻连健康都失去的她。第二天,她辞了职搬了家,三个月的时间办好了去日本的签证,铁了心不让他涉足她的生活。
五年前的圣诞夜,东京大雪弥漫,治疗无果,只想好好度过余生的她,疲惫而孤独地走在璀璨繁华的银座,街头的LED屏幕滚动播出着角川新人赏的采访,她看到那个单薄脆弱的少年出现在屏幕上,一脸青涩地发表获奖感言。他来了日本,风靡一时的《蒲牢》的原作者居然是他?
她私心地希望他是为了她才来的日本。
可是… …她有什么资格有这种私心。
下一秒,那个翩然身影便映进眼里,钻石般华丽闪耀的东京,也比不上他撑伞看她的遗世独立。她承认,她对他,也许并不只是老师对学生的感情,三年不见,她好想他。
三年,会把一个少不经事的大男孩变成一个独当一面的成熟男人吗?如果可以,也许会是西装革履的涂然大步流星地走向她,拥她入怀,用男人称呼女人的方式:“颜宿茉,我找到你,就不会再放你离开。”而不是仍然红着脸,挠着头发,傻乎乎地和她保持着守礼的距离,“老师,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呀”,不是在她再一次冰冷转身之后,大喊着:“老师,我会等你。”
他那样单纯,她怎么能答应他?答应他,便是离开他。
然后她再次辞职、搬家,在他的世界失踪,直到有一天,虚弱到不得不卧床去等待死亡。
现在,他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终于相信,这世界上,是会有这样一种人的,不被纷扰世界改变,不被人来人往搅扰,不被世事难料打败,以自己那种动人光芒,不疾不徐地走下去。
确诊的时候,医生说她最多能再活八年。
还有三个月,就整整八年,她全部的生命,最多最多,也只剩下三个月。
涂然,如果可以的话,我其实想用我的余生来爱你。
他一定把苹果削得很疼,她这样想着,就想夺过他手里的水果刀,像以前一样,把棱棱角角的地方削下去。可她抬手的一瞬间,却蓦地发现,连抬手都是那么吃力。眼角倏地就滑下泪来,她努力侧了侧头,不让他发现。
他明明在削苹果,心思却好像不在那里。
“老师,我最近好像有点奇怪。”
她温柔地笑了,“说说看啊,哪里奇怪了?”
涂然顿了顿,“之前我认识了一个女孩。”
宿茉呼吸一滞。涂然没有察觉,低着头,眼里的神色不明,苹果也拿在手里忘记削下去,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是个很… …不好形容的女孩,我们在回国的航班上认识的,认识没几个天她说自己是外地学生,走投无路想住在我家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头脑一热就答应了。她每天给我做饭,替我应付编辑,帮我做文案做到半夜,看上去是个很温柔的人,实际上任性得一塌糊涂。” 他回忆她的时候,嘴上说着任性,眉眼间却是一番难掩的笑意。
“后来我才知道她在骗我,她不是走投无路,根本就是离家出走。很奇怪的,我知道真相的时候,觉得这辈子都没有那么生气过,还把她赶走。可她不在了,我却做什么都能想到她。”
颜宿茉静静听着,五脏六腑已经紧紧纠结在一起。
眼看着苹果在他手里氧化了,他索性把它放到一边的托盘上,不自觉地开始用左手的大拇指摩挲右手食指的指节,“重要的是,那时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以前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不管有多累,也很想看见她,整天担心她,就算她骂我是傻瓜,还是觉得很高兴。她开心的时候比她还开心,她难过的时候比她还难过,她在身边就工作不下去,只想偷偷地注意她。”
那一刻,颜宿茉似乎才真正明白,他早已从她的世界中离开了,可他太慢热,到现在也察觉不到。
“小然,靠过来点。”
涂然听话地靠近了些,宿茉轻轻地抬手,摸摸他的头,嘴角扯出一丝微笑,“那种感觉,真的从来没有过?小然以前,不是还说要娶老师的吗?”
一句玩笑话,说得那么辛酸。
涂然低下头,胸膛剧烈起伏,脸埋在软软刘海下,形成一片巨大的阴影,“老师是不一样的。”
“是一样的。”她的指尖划过他的脸:“那个女孩子,才是不一样的,涂然你那么说,就是已经喜欢上她了哦。”
他木然抬头,心里洋溢出酸涩滋味。其实不必再求证什么,他的确是喜欢上不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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