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月下听竹声（下）（1 / 1）

洛心然说有事会晚点到，楚留奕知道她是去向朱弘告别，也没有放在心上，却不知道，她以前从来都是要走便走，从来也不曾特地去向朱弘告别。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他谨小慎微，却终还是忽略了一些什么。

还有一件事，那就是他们走的那天，秦王爷来送他了。多日不见，他本没想到秦王爷会出现。但想着他的行动并不公开，应当是朱弘默许过的，也便难得沉下心来好好的去跟秦王爷说几句话。

秦王爷望着楚留奕半天，终归也只是说了些“珍重”、“当心”的话，末了，他瞧见楚留奕单薄的衣衫和瘦削的脸，便将自己身上的狐裘脱下，硬塞在了楚留奕的手中，“深秋了，天气凉，你自己……走南闯北的，留心些。”

楚留奕心里突然一酸，嘴动了动，良久，才说道：“我娘她……其实，她从来没有怪过你，你不必……不必……”

秦王爷浑身一震，抬起头来去看楚留奕的眼睛。孩子，他的孩子，此刻正低着头，神情却似乎，不再如以往那般疏离。

秦王爷呆了许久，终于还是长叹一声，转身走开。楚留奕抬头去看他的背影，也是许久呆立不动。

是他看错了吗？秦王爷，居然有些步履蹒跚，头发也已染上了白色。他以前不曾留意，秦王爷……毕竟还是老了吗？秋风中，楚留奕只记得，那是一个孤独而忧伤的背影。

楚留奕突然有一种直觉，鼻头一酸就红了眼睛。也许，这一世都不会再见了。父亲。

他望着秦王爷远去的背影，望着头顶上城楼上石刻的“京城”二字，也不知怎地心里觉得难受起来。这里不是他的家。他一直没有家。但他毕竟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他的父亲、他的姐姐，也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今日这一走，他却可能永远都不再回来了。

以前，他从不觉得这里有什么特别，甚至不止一次的想着要离开，但真的要离开了，却发现自己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着深深的眷恋。楚留奕本是个长情的人。

但无论如何，他终归是要离开了。秋风扫着落叶，也扬起他的头发，像在做着一场告别。

几天之后，他们到达了江南山庄。

岳州枕霞楼就像一个线头，揪住了就能抽丝剥茧，可他们更需要时间。各大门派在惨重的伤亡之后紧紧的拧在了一起，虽一定程度上阻滞了魔教的灭门行动，却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没有任何反击的机会，大家甚至连魔教教主是谁都还不知道，可他们还在继续壮大。

时间，越来越紧迫。

楚留奕和江南都忙碌起来，洛心然坚持住进了她自己在湖州的一处房子里，江南山庄的人，她一概不见。这早就不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心结，而是怕睹物思人、在改变之后的怕见故人。

再之后的几天，洛心然、柳星璃和郝如意经常凑在一处，想着她们共同关心的人。她们就像是最好的姐妹，有说不完的话题，有时候看着她们的笑语，都让人不自觉的忘却了江湖、忘却了纷争，仿佛这世界原本就是这样平静而安逸的。

但，事实就是事实。

与魔教的正面交战频频传来，如楚留奕、江南这样冲在第一线的人必然每日里都是提心吊胆。她们不敢告诉洛心然。因为她的身体越发的不好了。

原来的洛心然清冷、孤傲，宛如仙子一般遗世独立，她御风而来，带着对尘世间诸事的满不在乎，像一道月光洒进人们的心里。而现在，她病的像个瓷娃娃。

自江笙走后，她的灵魂仿佛也跟着走了，只剩下一个行将就木的空壳子。她最后的精气神，在杀死烈焰使之后完全消失不见。她的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经常是惨白着脸咳个不停。

她们当然也不敢告诉楚留奕，只是心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

“在想什么呢？”郝如意轻轻走到洛心然的身边，帮她裹好身上的狐裘。

洛心然淡淡的笑了，道：“我在想小奕。我的日子不多了，这一生实在太短，我不能陪他太久，也不能为他再做些什么，我死了，还要他为我伤心难过，我这姐姐实在失败得很。”

郝如意鼻头一酸，她何尝看不到洛心然的身体状况，只是不愿也害怕去这样想，“不会的，你不要胡思乱想。”

洛心然摇头，轻轻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你不用安慰我。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让子和离开了我。但他离开之后我却没有去追随，我叫他等等我，因为我还有个弟弟要照顾。”

“我记得小奕说过，他想要一个切切实实的亲人，而不是一双跟在他背后的眼睛。我很惭愧，我并不是个好姐姐，从前我总以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样可以帮他、照顾他，甚至从没想着要跟他相认。我认识子和之后，更是大部分的精力都从他身上分了出来……”

“母亲走的时候曾经跟我说，长姐如母，叫我好好照顾他，可是到今天，我仍旧不能好好照顾他。我总觉得心有亏欠，觉得愧对母亲，即便是死了也不安宁。所以……”

“所以？”郝如意静静地听着她絮絮叨叨翻来覆去的说，见她说道“所以”便停下来，才开口问道：“所以什么？你想做什么？”话未竟，郝如意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知道是柳星璃来了，忙起身去扶她。

柳星璃眼盲之后，做什么事都不方便，她心里一万个想着要去帮楚留奕、要去陪着楚留奕，可还是只能待在这里等。“你们在说什么呢？”她问道。

郝如意正要开口示意她洛心然又在胡思乱想，却不想洛心然先开了口：“星璃，你的眼睛看不见，是因为你不止中了一种毒，九毒鸩的解药，刚好催发另一种□□的毒性，让你的眼睛彻底……”

“我知道，”柳星璃道，“你告诉过我了。”

洛心然叹息一声，幽幽地说道：“是我的错。”

柳星璃摇头，“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有这样的负担。你为我、为留奕，哪一次不是倾尽全力？我感激你，因为你为我们每一个人做的都已经太多。你没有错、没有抱歉，你不能为别人付出了一切还觉得亏欠，我们对你，只有感谢。没有人有资格指责你的。”

洛心然笑了，没有回答她。他们怎么想，那是他们的事，谁都不能改变洛心然心里的想法。

傍晚的时候，江南山庄的人来接郝如意和柳星璃回去，洛心然留下了她们，说是有事要说。她们明明聊了一整天，有什么事都该说完了，但既然洛心然这样说了，江南山庄的人也就没有表示反对，湖州是江南山庄的地界，魔教的威胁没有那么明显，所以也便由着她去了。

但她却分明什么都没说。直到大家准备睡下的时候，她也还是什么都没说。柳星璃觉得奇怪，郝如意却以洛心然想叫她们陪她搪塞了过去，因为郝如意很早就开始发现，洛心然越来越不对劲起来。她也觉得奇怪，却不敢问。她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深夜的时候，郝如意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她叹了一声，从床上爬起来走了出去。这些天，有太多的事情萦绕于怀，叫她放心不下，她是单纯的孩子心性，天生思考不来复杂的事情，但她心里总有那么一种不好的感觉，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洛心然也没睡。她穿着一袭白色的衣裙，孤立在围栏下，看着清冷的月色。夜风吹起了她的衣裙，那种孤傲的谪仙的感觉一如从前所见的她，仿佛随时要御风而去，再也不回来。

这样冷的风，她现在的身体如何经受得起？郝如意正要开口劝，却听洛心然道：“这样的月色，也不知我还能再看几次。”

“你又在胡思乱想！”郝如意嗔怒的说着，就要将她拖回房中。

洛心然摇摇头，道：“五年来，我也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就是这样看着月光。我已经看够了，以后，不再看也没什么要紧的。”

“师姐……”

“如意，我纵然留着这一双眼睛，也不会再用多久了，但是，”她说着，突然剧烈的咳起来，结拜的衣裙上沾染了暗红的血渍，“星璃需要一双眼睛，她比我更需要一双眼睛。”去陪着小奕、帮助小奕。

郝如意忽然明白了，她是要做什么，她为弟弟做的最后一件事究竟是什么！她要给大哥哥一个完整的柳星璃。就算，损及自身也不在乎。郝如意鼻头一酸，心里觉得难受起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心然……”轻轻的呼唤传来，郝如意与洛心然闻声回头，才赫然发现，柳星璃就在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