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卷二(1 / 1)
陵越推门进去就见到那位鹤发道者坐于矮几旁,面前放着一个茶盘,此时正往自己杯里斟茶,与自己印象中的模样未有丝毫改变,陵越撩袍一拜:“拜见师尊。”
原来此人便是坐任天墉三百年执剑长老之位的紫胤真人,他原本为陵越百里屠苏之师,现在又几近仙身,受陵越一拜也是无可厚非,只是这现任天墉掌门行了跪礼,他却迟迟不开口让别人起身,就待着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清茶,饶是陵越也有些无奈了:“师尊……”
“哼。”一声轻哼,紫胤真人将茶杯一放,冷然道:“你每次见了我必要行此大礼,我便让你一次行个够!”
师尊在生气!陵越无比肯定自己的想法,苦道:“师尊,礼数不可废么……”话是这么说,头却垂得低了些。
“哦?那是否也要我尊你一声掌门才行?”
事实上,就是‘师尊’这个称谓也是陵越自己坚持下来的,自紫胤卸下执剑长老一职后便告知陵越不必再称他‘师尊’,毕竟他已是一派之掌,但陵越却坚持认为‘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固执地尊称紫胤‘师尊’,紫胤拗他不过,便由着他去了。
“!!……陵越知错。”头垂得更低了。
“知错!”紫胤哼了一声:“待到你能知错了,你亦不用年年到此来这一趟了!”
“师尊……”
“行了,起来吧,自己寻个地方坐了。”
“是。”
横竖也就一个空着的坐榻,陵越起身后便在紫胤对面坐了下来,随即一杯清茶也递上,谢过后接了喝了一口,却是因心中藏事,无有话语。
“今日。”紫胤突然道:“你有些心绪不宁。”尾音没有上扬,平淡得就是在说一个事实。
“是。”陵越倒是承认得快,正色道:“师尊,弟子有一事相询。”
“说。”
“若是一人变为荒魂,还能复生吗?”
紫胤猛地瞪向陵越:“为何会有此一问?何人对你说了什么?!”那语气中竟是有些急切。
见到向来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师尊有如此大的反应,陵越原本不敢确认的想法此时便可以确认了,他定定看着紫胤不答反道:“所以师尊,此法是确实存在的,对吗?能让一抹荒魂聚而复生的逆天之法是确实存在的,对吗?”
‘啪’的一声,紫胤将茶杯重重放在矮几上,不管那飞溅出的清茶道:“荒谬!何来荒魂复生之法?!人死便不能复生,陵越,我让你年年到此一坐,你难道不知我意?!”
陵越抿抿唇,定了定刚才有些激动的情绪,缓缓说出四个字:“静心、搁念。”
“你倒是还记得静心、搁念,你又是如何做的?”
“……”陵越垂目,无法回答,好半晌才道:“……师尊,非是弟子妄念,只是前段时间,芙渠师妹曾告知弟子,有天墉城的师弟曾见到屠苏师弟,所以……”
“所以你今日前来便是询我那逆天之法可有存在?”紫胤声音一沉,他就知道,能让陵越心境波动的便只有那个他从小照顾到大的师弟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陵越才咬咬唇,答道:“是。”
尾音未落,紫胤竟是震臂一挥,宽大袖袍带出的冷风扫落了陵越胸前的几缕墨发:“简直胡闹!你身为一派掌门,竟也相信此等无稽之事?!”
“原本弟子亦是不敢相信的,但今日却由不得弟子不信了……”
“近十年。”紫胤摇头,眼中尽是痛惜:“陵越,你为何还是如此执着?”
“师尊……”陵越低头:“是弟子负了师尊所望……”
“你!你真是固如顽石!”紫胤怒而拂袖出了小屋。
门被大力甩上,陵越绷紧的脊背才放松下来,他有些无力地靠在矮几上,唇边牵出一抹无奈的苦笑,他何尝不知,师尊想让他放下执念,参悟大道之意,只是……这已纠缠了自己近十年的执念又岂是说放下便能放得下的……
三日后,陵越下得山来,向来清澈的眸子染上淡淡忧伤,脑中回响着师尊说的那四个字:
——以命换命!
陵越苦笑,随即明白了师尊为何在之前没有告诉他这逆天之法的原因,若是在八年前,自己怕是真的会去试试这逆天之法是否可行吧,只是现在,他已身为一派之掌,是断不能再任着性子来了,师尊真是,知他甚深。
唤出紫霄,御剑而行,陵越想着,既然复活的本质其实是以命换命,那么,师弟的复活又是谁为他做到如此?呵,不管是谁,对师弟怕也是情深意重,而以师弟的性子,也断不会放下此人不管,也许他们……罢了罢了,无论怎样,自己终是错过了……
许是连陵越自己亦未察觉,他已经深信百里屠苏复生的结论了,虽说他并未亲眼见到,但有了希望,知道那个人还活着,他却也是开心的。
轻声叹了口气,现任天墉掌门表示:很无奈。
正在感叹着,突地,陵越定身一辨,双目微凛:妖气!
陵越降下紫霄,低低往那处赶去,还未到地方便听到一声虎吼,他皱了皱眉,此地灵气颇浓,却是夹杂着些微污秽之气,看来是在此处修炼的事物成了精又心术不正才会变成了妖。
越往林子深处走妖气就越浓,正当陵越缓缓而行时,一阵轻微的哭声传了过来,那分明是小孩的哭音!陵越心中一惊,原本只是缓慢御剑的他猛地加快了速度向着声源处驰去,他之前可没想到这妖物有抓孩子到这里……是说,这里是山林深处啊,一个孩子到底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身体如山,声似虎吼,那妖物看着面前一大一小的两人狞笑着,举起大掌就要拍下来,却在此时,一声清喝自半空传来:“玄真剑!”
登时,数把剑光从声源处直降而下,锋利剑刃直直插入妖物身体上,层层血雾瞬间爆开,只听得它哀嚎一声却无法倒下,细看才发现,那些冰蓝剑气正将它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双眼盯着妖物,陵越自紫霄上降下,右掌放下时其余剑气便回归于陵越之手。
身后传来小孩细小的哭声,陵越刚要转身,却在听见一个声音时一顿,继而突然有种无法面对的苦涩心情。
“多谢。”简单的两个字,不管是哪个声音亦不会让陵越如此动摇,但不同,这个声音不同,原本已经开始模糊的记忆在此刻苏醒,原本自己,就从来不曾忘记呵……
陵越深吸一口气转过身,不出所料,一张只属于百里屠苏的俊美脸庞出现在自己视线中,没有变呢,师弟……
也不尽然,除了背上的那把焚寂,似乎是变了模样,或者说,那已不是焚寂……
原来,在真正见到师弟后,自己想的居然是这个,而不是他真的复生了,所以自己是这么相信那本身并不可信的奇迹。
而这边的百里屠苏也是在陵越转过身来后心神一震,他虽不认识他,却很熟悉他,这是两种极端矛盾的感情,他只知道自己醒过来后忘记了很多事,现在知道的全都是一名叫风晴雪的女子告诉自己的,只是,她并没有提到有这样一位犹如谪仙的人。他想知道这个人的事,于是,无关礼数,他开口问了:“你是谁?”刚问完,他就发现对方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刚才诛妖时那凌厉的气势仿佛一下子消失了,他甚至有些怀疑此人是否会在下一刻跌倒。
——你是谁……
陵越心一凉,脸色苍白,声音微颤地反问:“你,不认识我?”
事实,这对白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显得奇怪得有些诡异,两者间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实在让人无法相信他们是陌生人,可偏巧,对此时的某一人来说,对方真就是个陌生人。
百里屠苏握握牵着那孩子的手,另一只手撑着太阳穴,摇摇头回答:“我不清楚,醒过来后我便忘记了许多事。”
原来……是这样……
陵越的眼神突地松了,这算是……给了师弟一个新的人生吧?苦笑一声,现在,他与他之间,真的,半点关系都没有了……完全。
心神乱了的陵越未注意到身后的动静,但面对他的百里屠苏却看见了,那立着的妖物似是要做了最后一次挣扎,巨拳高举,怒吼一声便往陵越方向砸去。
“小心!”
陵越一震,眼神瞬间变化,未见有甚大动作,只是右手一挥,紫霄顿时飞出,再一化二,二化四,四变八,泛着蓝光的八封剑阵霎时成型。陵越目光微凛,手掌一握,如实如幻的冰蓝剑刃在巨拳落下前齐齐飞入妖物体内,那无法抗拒的力道生生将妖物带出了几丈远,直至插入那后方的一座山壁上才算停。
再看那妖物仍保持着高举巨拳的动作,没了生息。
右手放下,紫霄剑归于一体,顺从地飞至陵越广袖之中。
“你刚才问,我是谁?”托刚才那一击的福,陵越的心绪敛下了许多,也让他可以平静地问出这句话。
“是。”
“那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百里屠苏。”他回答得毫不犹豫。
“还记得其他的人吗?朋友之类的。”
“很多。”
“……是吗?”独独,没有天墉,没有自己吗?陵越胸口一痛,他抿抿唇,牵出一抹淡笑道:“我叫,陵越。”
“陵、越,陵、越……”百里屠苏口中反复念着这两个字,总觉得,念出这个名字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一种顺势就念出来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就仿佛那是他一直都想做却未去做的事,现下得偿所愿一般。
这边的陵越可就没这么轻松了,他的耳边就传来这个以前的师弟这么旁若无人地、认真地念着自己名字的声音,眉头一皱,道:“师……”才叫出一个字便收了声,那个‘弟’字是怎么也叫不出来的,毕竟,自这素来‘离经叛道’的师弟自出天墉后他便不再是天墉弟子,亦不再是他的师弟了……对自己摇摇头,陵越咬唇改口道:“百里少侠,此处不宜久留,我送你们出去吧。”
百里……少侠……百里屠苏听到这个称谓时一愣,随即否定:不对!不对!不应该是这个,不是这个!百里屠苏在心里果断否定了这个称呼,但他自己自然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
陵越不知道百里屠苏在纠结什么,只走过来,抱了那已经不再哭泣,但仍是害怕得发抖的孩子,唤出紫霄,然后对百里屠苏伸出手……
看着这并不细腻,却很是好看的手,百里屠苏不知为何有些想笑,他也真的就牵了一抹极浅的笑,将手递了过去,一道剑气飞至他脚下将他托起。
虚搭在百里屠苏的手上,陵越另一只手将小孩护在怀中,让他抓好自己便御剑而行了。
看着那孩子因劲风的关系一张小脸直往陵越怀里躲,手也越搂越紧的模样,再看看自己与陵越虚握的手,百里屠苏虽说不会太计较,却也有些不舒服,为了扔掉这奇怪的心绪,他看向远处的景色。
他又哪里知道,陵越原本是要好好牵着他的,毕竟还在天墉的时候,师弟这御剑之术就有些不灵光,也不知是为什么,师弟什么都好,就是御剑之术差强人意,所以,每次若要用到御剑术时便是由陵越牵着他的手带着他的,只是现在……其实陵越在刚才伸手时就已经后悔了,虽说带着御剑这种举动在自己与师弟之间是很寻常的事,但若是在‘百里少侠’面前,只怕会让对方不快吧,所幸,对方只是顿了一下就把手递过来了,这下陵越是告诫了自己不可在礼数上逾越,所以只是把手虚虚搭在对方手上带着而已。
突然,陵越手上一紧,他一惊,知道是百里屠苏拉住了自己,忙转头查看,没见对方有什么不妥才慢下速度到他身边,道:“怎么?太快了么?”
摇摇头,百里屠苏撒了醒来后的第一个谎:“刚才,滑了一下。”才怪!他甚至觉得自己对这御剑之术是熟得不能再熟了,这种完全可以驾驭的感觉似早已学会,就是这句托词真真是脱口而出,自己连阻止都没来得及,像是说过好多遍了,只要他问,他就应该这么回答。
陵越不疑有他,点点头,手上加了些力道:“那便稍微慢些吧。”师弟以前也是这样,不能飞得太快,否则就会自剑上滑下来。
“嗯。”
看着陵越被风拂过的侧颜,百里屠苏有些恍惚,一些御剑而行的画面闪过脑海,这是否也是他以前经历过的?
不多会儿,出了山林后,在小孩的指点下陵越带着两人降了下来,松了手,放下怀中的孩子,摸着他的头道:“好了,别害怕了,快回家去吧。”
“嗯,我知道了,谢谢您!道长。”小男孩乖巧地道了谢,正在这时,几声焦急的呼唤传了过来,原来正是发现自家孩子不见了的夫妻带着村民寻了过来。
“爹、娘!”小男孩忙跑了过去扑到一位中年妇女怀中就开始委屈地哭了起来,但也没忘记指向站着的两人道:“就是这位道长和这个哥哥救了我。”
“啊!两位,谢谢你们,真的太谢谢你们了!”
那夫妻说着就要对两人行跪礼,却被他们一拦,陵越知百里屠苏不擅言辞便替他道:“不必行此大礼,这本是该做的,既然无事,那我就先走了。”又俯身对小男孩道:“记得,以后别去到那么深的林子里了。”
“嗯!我记住了,道长、哥哥再见。”
陵越笑笑,再询间地看了一眼百里屠苏,得到对方肯定的一点头他才道:“走吧。”
百里屠苏自动牵住陵越的手,与他一道御剑离开了此处。
一路上陵越与百里屠苏也略微有交谈,包括百里屠苏现在住的地方以及……那个陪着他的人,于是陵越也终是知道了那个对师弟‘情深意重’的人便是之前遇到过的、名为风晴雪的非凡女子。
到了一处幽静的山谷处,陵越随百里屠苏下了紫霄,看了看四处的景色,陵越浅笑着,颌首赞赏了一声,如此一个人间仙景般的地方,也怪不得师弟与风姑娘会选在此处隐居了,想到这,陵越嘴边的笑容有些发苦,但即是称他为‘百里少侠’,便不可再留恋天墉旧事,索性……还是走了罢。
转头又见百里屠苏自回到这里便露出的轻松神情,心下黯然,但随着山风吹来,一丝血腥味窜入鼻间,他眉头皱了皱,压下想仔细查看面前的人哪里受了伤的念头,将一个瓷瓶拿出道:“刚才一战,你怕是受了些伤,此药乃疗伤圣药,你且留着吧。”
“这……”
陵越淡淡地笑着,不说话,手也不收回,不知为何,明明眼前的人在笑,百里屠苏却从那笑中看到了几许忧伤,他心中有些紧,只得伸手接了,道了声谢。
见他好好揣进怀中,陵越才请辞道:“百里少侠,在下还有事,就先回去了,告辞。”
陵越纵身上了紫霄,却在此时闻得百里屠苏一问:“我们,还会再见吗?”他有一种直觉,这个人,在避开自己,为什么?
陵越却没有回头,只轻轻道了句:“有缘,自会相见的……”说完御剑而去,飞出去几丈远后才转头看了看一直望着他的百里屠苏,微微启唇:“师弟……有缘,自会相见,只是,怕我与你,已无缘再见了罢,后会……无期。”
尾音消失在风中,转回头的陵越闭了眼,以后,不再有屠苏师弟,只有,百里少侠,这是他……自己亲自确认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