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四十章(1 / 1)
陌黎。
我初见他的时候,他与今日几乎无二,唯一的那么些区别,便是如今那张小脸上有了些许惆怅。
他驾云而来,背后是战火连天,笑着用他那说话都咬不清字迹的独特口音向我道别:“上善姐姐,我觉得我马上就要消失了。不知你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见到,可你的生命那么长,总该……总该见得到吧……”
即便装出怎样不在乎的样子,毕竟是个孩子,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哭腔,一包眼泪被逼在眼眶里,叫人一颗心都纠起来得疼。
我忽然不忍心做那个决定,若是他知道这所谓的消失是我亲手造成,不知道他会不会恨我。
可是战火燎原,神仙总要顾及天下万物的生命。这就是无尽生命应该付出的代价。
陌黎,是我对不起你。今日哪怕我有一丝一毫的办法,总不会让你去受这样的苦难。
我闭上眼,心里长叹一声,再睁眼时发狠一般咬破自己的手指,迅速往陌黎额上一点,大喊一声:“帝俊,此时不醒,更待何时!”
此言一出,原本纷乱的战场瞬间寂静,陌黎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我只觉得两股清泪顺颊而下,心痛得无以复加。
陌黎……陌黎啊……
为何是我,为何要我去做这样的事?
天下苍生与我何干!要我第一次为它抛却了性命,第二次为它抛却亲情!
陌黎他,在预感到消失的时候第一个来同我告别,何等的信任,却将性命都断送在了我的手里!
陌黎,你可恨?
不忍心去看他难过的样子,却又忍不住想要看他久一点,那张小脸慢慢拉长变大,至终保持着不可置信的样子,我泪流满面,膝下一软禁不住给他跪了下去。我当年恨东华恨之入骨,却对着陌黎做出同样的事情,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啊!
事到如今,我还有何资格求他不恨我?
万籁俱寂,脑中纷杂着过往,陌黎抱着我撒娇,同我说要去哪个仙家那里做些坏事;陌黎生气嘟嘴,嫌弃我数十天不见人影;陌黎温柔体贴,但凡我生病几乎不眠不休地陪着我。天界那么久,若是没有他的陪伴,该是多么无聊,人间十数载,因了他在左右,才有了色彩。
可他那么好,我却不要他了。
这辈子都还不了他的情,这辈子都湮灭不了心中的亏欠。
对不起。除了对不起,再也说不出其它。
我伏地嚎啕大哭,太荒山巅,唯余我的哭声,过了一会儿,头顶有个熟悉的声音叹息道:“几万年不见,你还是这么爱哭。”
我的身体猛的一震。
这声音,我熟悉得很,也陌生得很。我已经几万年不曾听到这个声音了。
帝俊……
“帝俊!”我大哭一声,扑进他的怀里,不知道此时的情绪该叫做哭还是该叫做笑,“帝俊啊!你为什么总是欺负我,你还我陌黎,还我陌黎啊!”
头顶那人低低地笑起来,摸摸我的头道:“我还你就是了,天下主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我不管啊!你把陌黎还给我!”
帝俊忽然低下头来,强迫我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婉妗,你真的想要他回来?”
我一愣,默默地退了一步。
我不是婉妗,这个人,却是我记忆中的大哥。要我如何选择,要陌黎还是要帝俊?
帝俊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跨前一步,振臂道:“是谁在此造次?”
静止的画面这才渐渐有人反应过来,帝俊积威尤在,天界众人瞬间黑压压跪了一地:“拜见天尊。”
有个火红的身影急掠而来,在几步开外停下,一脸不可置信地表情问道:“哥?你是……大哥?”
帝俊习惯性地上前两步伸手去拍他的头:“臭小子,翅膀硬了。”
我竟破天荒看到了东皇太一的眼眶微红的样子,扯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你没死?”
“应劫而死,只是没死干净。我应劫之时觉得三界有难,这难还是我亲弟弟一手造成,便留了个后路,死之前抽了一缕魂魄打入陌黎胎中,又怕他能力太强压制了我的觉醒,便封了他的灵力,等着给你收拾烂摊子啊!”
帝俊说着便叹了口气,伸手一点,东皇钟疾驰而来,乖顺地立在他掌心。
令天魔两界不得安生的事情,谈笑间,危机尽解。
我满心纠结,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更加担忧:“帝俊,当年为何不同东皇说出实情再去应劫?”
帝俊转头看我,笑道:“好玩啊!”
“好玩?”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到想明白了这两个字的意思,只觉一股巨大的悲悯将我淹没,忍不住一双眼睛都泛了血色:“就因为好玩?就可以搞得天昏地暗?就因为好玩,就可以牺牲婉妗?她把你当亲哥哥!你却害死她!只因为好玩?!”
帝俊的神情一时有些错愕,却不是悲伤,仅仅是因为听到一些不能理解的事的错愕:“我害死婉妗?可你不是好好地站在这儿?”
我如何会是她!婉妗的优雅我学不来,婉妗的大义我做不到!
我狠狠地看着他,刚要反驳,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是帝俊。
这世界上所有人都会认错,唯有他不会认错婉妗。
因为他是大哥。是我的大哥啊!
“你就是婉妗啊!那个死掉的,不过只是青提的那个婉妗,他所以为的,那个婉妗。”
“什么……意思?”
帝俊微微一笑:“你是凭何觉得你不是婉妗?如若不是你凭什么唤醒我,如若不是你凭什么能在太荒山巅设结界,如若不是昆仑镜凭什么认你为主,婉妗的神力已经苏醒了,你却还在逃避,告诉我,你要逃避什么? ”
我要……逃避什么?
我如同被雷劈到,呆呆地站在原地,张大嘴看着他:他说我是婉妗……我如何能是婉妗……
耳边但闻有人叹息,我下意识地转头去瞧,摇光不动声色地站在我身前,将我的手牵了去,看着我温柔地道:“你听我说,我原本也以为你不是她,可你方才险些入魔的反应,却是亲身经历过的人,才会有那么悲伤的情绪。”
我看着摇光的嘴开开合合,总觉得有些听不懂他说的话,可他殷殷叮嘱,我便强迫自己去理解:“你说我是婉妗?我怎么会是婉妗?我亲眼见她出现过,亲耳听她说过话,你现在同我说我是她?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
摇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可你仔细想想,你觉得她应劫的时候,她同你说过什么?”
说过什么?
那日我哀伤决绝,哭求她不要离去,她是如何回答我的?
——我们本就是一体,自此我便是你,你就是我。
我是婉妗?
帝俊忽然笑起来:“西王母的能力早就觉醒,这脚下笼罩万物的结界,非西王母谁有此神力?婉妗,你在逃避什么?只因你不爱青提了,你爱上了别人,而婉妗的爱是不会改变的,所以才迟迟不肯接受自己是婉妗的事实。”
不是!不是这样的!
我惊恐地摇头,被一双温润的手抱住,摇光低下头看着我微笑:“善儿,我不管你是谁,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善儿。你不要害怕,我爱你。”
我瞪大眼睛看他,一眨不眨地看他,直到看的眼睛生疼,才一头扑进他怀里:“摇光。”
“我在。”
从不曾想过,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告白。
可我一颗上下不安的心忽然就平静了下来。我爱上他的时候我是上善,他爱上我的时候我亦是上善。这样就够了。
由着摇光抱了我一会儿,耳边一阵嘈杂,天君迟迟赶到,看到帝俊吃了一惊:“天、天尊?”
我忽然觉得帝俊的眼神有些奇怪,他淡淡地瞧着天君,如同一个帝王睥睨臣下:“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微微有些颤抖起来:这意思难道是……
“帝俊!”容不得他再说什么,我大叫一声,众人被我吓了一跳,皆回过头来惊悚地看着我。
帝俊不明所以,探究地瞧我,他对我向来有种莫名的宽容,即便几万年前我于大殿之上当着众仙公然与他抬杠,他亦是面不改色同我往来打嘴仗,从未有半分气恼的模样,而今听到我声音有异,亦是顾不得要说的话,先回头问道:“怎么了?”
他这样的反应,我心里一时有些酸楚,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我一副纠结的样子,帝俊便直接把半个身子转了过来,关心地问道:“婉妗,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
可若是不说,只怕这三界,可又要易主了。
我闭上眼,一咬牙,狠狠道:“帝俊!你不该回来!”
四周万籁俱寂。我忍不住睁开眼,除却摇光不着痕迹地将我挡在身后,其余众人皆一副震惊的表情。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李沐邪,或者说,东皇太一。
他皱眉,红衣猎猎飞扬:“你什么意思?”
此时反而倒没什么好怕的了。我叹口气,问话的是东皇,我的话却是对着帝俊说的:“帝俊,我当你是我的兄长,自然希望你活着,可你早就应劫了,这是陌黎的生命,你既然作为三界之尊,便该遵守三界的规矩。当年你与我道别,我悲伤难抑,从未想过有一天还能瞧见你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所以今日,我实在是十分高兴的。”
“可陌黎,亦是十分无辜的。”
这番话说来,整颗心都在颤抖。若是有那个两全之法,我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二者消失其一。一个兄长一个弟弟,舍去哪个我都仿若被人自心尖上剜去一块肉,生疼生疼的。
但这是陌黎的生命,三界伦常,万物有序,帝俊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你……是要我死?”
他的目光悲哀至极,我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帝俊,不是我要你死,是你本该如此,你封印了陌黎五万年,五万年来他不曾长大,不曾有一丝一毫的能力,他是天孙,你可知他暗地里哭过多少次?”
存在即合理,可那早就灭亡的东西,终该走向消亡。
我闭上眼等着他说我冷血无情,说我不念旧情,可那么一会儿,我竟听到了帝俊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