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此致,你我的流金岁月(1 / 1)
下榻处,依旧为格凸山庄。
床跟电视机的位置都没变,看漫画的小姑娘们却长大了;胖子经理跟他的肚子都在,头却秃了一块;看到她走进来,猫马上就定位原地打滚,等它爬起来蹭人时,笙寒才发现,这只爱乱尿尿的家伙,体型有了极大变化,不但肥了一圈,□□还松垮垮地跟着步伐晃荡,旁边大婶笑着解释,喵花已生过两窝小崽……
“嗨,喵花,别来无恙。”她伸手摸它,喵花答之以发自喉咙深处的呼噜响。
踏上二楼地板的那一刻,瞥见墙壁上刻着当年的最高水位,她只觉当年恍若昨日,而昨日,却已经年。
那条水位线,是她感慨的终点。
笙寒马上投入工作。今年,天公非常作美。她来之前,绵延细雨一个多月,河水涨到极高,峭壁上的悬棺近在眼前。她来之后,立刻放晴,山路从泥泞一天天变坚实,出洞入洞都变容易。
几个星期下来,除了走山路,笙寒还练就另一项绝技:攀岩。
许多景像,需要收集各种角度才得以窥全貌。虽然跟魏教授报备时,她再三强调,自己是为学术而手脚并用,但第一次爬到河畔山顶之际,她只觉得,背上像生了双翼,振翅欲飞。
那瞬间的感动,与研究无关。但,倘若没有一个更大的目标在前面,她一定爬不上去。
起初,只有烧饭的大婶还记得她,几天聊下来,村民逐渐想起这个当年跟着他们一起逃水灾的小姑娘。共同的回忆所带来的影响,大到可怕,她比任何一个来做田野调查的学生都更快被接纳,相机里的记忆卡满了又空、空了又满,与足迹同步累积,渐行渐远。
这一次,她待满两个月才离开。
临别前夕,洞里的苗寨办夜宴送行。按着传统习俗,六、七点吃完一轮后,她跟魏教授被请出去散步,笙寒走着走着,一回头,遥望主人家炊烟袅袅,显然正大烹大煮,她正狐疑,便听身旁魏教授轻笑一声,说:“还没完。”
笙寒转头,魏教授对她挤挤眼,问:“田野调查终极篇:酒杯的考验─你能喝吧?”
“……”现在说不能,还来得及吗?
果然,九点钟她们被唤回就座,桌上摆满鸡鸭,寨子里的长者起身,举杯,开口。
苗族善歌舞,但这还是头一次,笙寒听到最负盛名的敬酒歌:
我们寨子里有种鸟,真朋友来了它会叫。
苗族有辛酸史,朋友?仇人?我们心里知道。
尊贵的客人啊,你们的友谊明月可照。
多喝几杯吧,原谅我们没有佳肴!
长者祝颂完,轮到客人答礼。笙寒乖乖照着习俗,以当地语言朗声赞颂主人多福多寿,在大家响亮的“呵”声中,仰头,灌下那杯酿造过程已有千年历史,却始终无法量产的窝托罗酒。
你敬一杯我敬一杯,喝到近午夜,她们才从村民的热情里脱身。仗着酒意,笙寒对魏教授挥挥手,也没做任何解释,便独自一人走到洞口。
她靠着石壁坐下,举头,看天。
凉夏,万里无云,满天星斗摇得她头晕目眩。
真糟糕,为什么,直到现在,她才晓得,自己有多喜欢这里,就有多喜欢他……多喜欢两人身处两地,却共同经历过的点点滴滴。
这种喜欢,什么时候,才可以停下来?
她坐到天快亮才起身。回头,走进那间废弃的学校,看都不看,一口气按了四、五十次快门之后,笙寒扛起背包离开。
飞机上,她检阅任性的成果。百分之九十九的照片可立刻删除,但其中一张,阳光射穿薄雾,将东倒西歪的木桌木椅、残破的藤编墙壁,乃至地上横七竖八的稻草尘灰,都镀上一层薄薄的金。
她还记得,那是清晨第一道光。
回到台北,笙寒把这张寄到《国家地理杂志》,参加全球摄影大赛。
标题:此致,你我的流金岁月。
年底,她收到入围通知。最后虽然没能得到任何大奖,这张照片已替她在台湾摄影界打开一点知名度,不时有人找她讨论,也有饭店前来询问,她是否愿意接商业案子,帮忙拍有美人出浴的温泉?
笙寒尝试了一、两次,收入比工读生或服务生都高出许多,碍于课业,她能接的案子有限,倒是接了不少亲友诚心诚意的恭喜──年代不同了,听说艺术家这行假使干得好,钱途大有可为,完全不输医生律师。
她谢过一圈,同时,在好几个夜晚,盘腿坐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对着封缺乏收件人地址的电邮,打出“thank you”……
她终于做出一点成绩了,然而,却已与启蒙者绝缘。
来年,同一时间,以舫又送来一封电邮。
相册、密码、标题依旧是:Congratulations。打开来,依旧是那个湖,四季依旧更迭,水面有时烟波浩渺,有时清彻到彷佛能映出人心。
笙寒嘴角噙着笑,一张张心平静气翻过,她边看边告诉自己:瞧,也还没完全绝缘,每年一次的问候,足证他心底有………
碰!
她摔下椅子。
最后一张,以舫回归都市,拍黑夜里一栋大楼。笙寒瞪着这栋楼入云的高度、锯齿状的外形,以及每个角都在喷烟火,楼顶一片金色烟雾的情景,思绪也被喷得七零八落……
他、拍的、该不会是……台北一○一!?